第一章 从军
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八日正午,一列闷罐子列车,自东向西缓缓地驶进了常州火车站。月台上,一反往常喧嚣的气氛,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只是每隔十多米,月台中间摆放着两只木桶,一只盛满了大米饭,而另一只盛了半桶红烧rou。 列车停稳后,八节车厢的门,几乎同时哗地一下被推开了,接着便从每扇门里涌出了一群,上着草绿色军装,下着蓝裤子,头戴翻耳棉帽,脚蹬大头皮鞋的着装一致的人群,这是沈阳部队在上海招募的一批新兵。 他们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只军用水壶,但很快便发现了月台中间的红烧rou和米饭。在愣了一愣之后,便有人反身往车厢跑去,再出来时,手中已换了搪瓷缸和牙刷,当然牙刷是用来当筷子的。大家都纷纷仿效,而大米饭和红烧rou也很快见了底,在那些新兵吧喳着嘴,还在回味红烧rou滋味时,哨声响了。 三号车厢在紧张地清点人数中,车厢的前半部分,地上两边铺着各十个地铺,门旁边则是张连长和小王的卧铺,全车厢只有他们两个,戴着领章、帽徽。 “江宁中学十个人到齐了没有?” “到齐了!” “卫星中学十个人到齐了没有?” “……” “到齐了没有?” “好像少了一个!” “什么?少了一个?” 张连长返身望向月台,没有呀,哪里去了,张连长额头一下子冒出了汗水,刚出上海不到半天,就丢了一个新兵,这还了得?这时,有人指着二号车厢门前,只见一个新兵,正蹲在地上,双手倒托着一个木桶,正在往地上的茶缸里倒着rou汁。 “是胡立纯!”卫星中学的新兵确认道。 这时,列车已缓缓地开始滑行了,张连长一步跳出列车,直向那个新兵冲去,但那个新兵还专心致志地倒着他的rou汁,对身后所发生的一切,混然不觉。张连长一把衣领揪起了那个新兵。新兵一惊,嗵的一声,木桶摔在了地上,张连长拖着新兵跑向列车。 那新兵半回着头,焦急地挥着左手,一面喊: “我的茶缸,我的茶缸!” 这时列车已开始加速,三号车厢的门正好到了他们面前,张连长双手抓着新兵的衣服,使劲地往门里扔去,车上伸出了许多双手接过了新兵,又拉上了张连长。 张连长怒瞪着双目,右手颤抖着指着新兵: “你!你!你以为你还是学生吗?这样自由散漫?” 那新兵噙着泪花,伸着脖子看着越离越远的茶缸。他望向张连长: “我怎么啦!吃rou给他们挤开,等我挤进去rou早抢光啦,我喝点汤又怎么啦!” 张连长气得一噎一噎: “你哨声没听到吗?” “哨声怎么啦,没人告诉过我。” 张连长一步冲向前,左手揪住了新兵的衣襟,右手扬了起来,大声吼道: “哨声就是集合,就是命令!连这点都不知道,你当什么兵?”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茶缸没有了,rou汤也没喝到。” “你还嘴硬,老子揍死你。” 这时,卫星中学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新兵,拉着张连长的手说: “连长,他刚刚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您别生那么大气嘛!” 张连长愣神了一下,左手用力把那个新兵推开: “叫什么名字?” “胡立纯” “再出这样的事,小心我把你送回去。” 后出来的新兵说: “好了,好了,连长放过你了。” 说着便把胡立纯拉入了人丛中,人们都渐渐地回到了各自的铺位,一场闹剧随之便销声匿迹了。 卫星中学,是上海市静安区的一家初级中学,它排不进重点中学,在普通中学里也排名偏后,它共有二十四个班级,一千多名学生,本次招兵也就招了三号车厢里这十个新兵,这十名新兵来自不同的班级,大多都不太熟悉,有三名是六六届的,有二名是六八届的,而另五名则是六七届的。 年龄最大的那个叫诸国平,他身高一米七三,长得又黑又粗鲁又结实,一眼看上去就是人人惹不得的家伙。一九四八年,出生于上海川沙县的一个小村子里,父母生了他,又生了他弟弟,于是举家来到上海谋生。但不幸的是,他六岁时,他父亲便得了急病,随即便离开了人世。母亲在里弄生产组上班,一个月仅一、二十元的收入,抚养着他们兄弟二人。他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从来没有交过一分钱学费,连书费也是全免的。有一年,张家宅发生了火灾,密集的板房,如借风势的话,蔓延的速度是无限的。因此,每家每户都很快抱着最值钱的东西,纷纷地逃到了弄堂里。诸国平母亲果断地抱起他弟弟,并让诸国平抱着床头那个木盒子,沿着曲曲弯弯的过道,逃到了弄堂里。检查了木盒子里的东西没有缺失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盒子里装的是居委会发的粮票、油票、布票、rou票、菜票,还有就是购粮证和户口本,里面没有一分钱。 真所谓“无产者无畏,”诸国平从小就拖着小他四岁的弟弟,在张家宅这个旧社会都有名气的流氓窝里,四处招惹是非,四处同人打架。贫穷,培养了他们坚强不屈的性格,他倔强地成长着。满脸鼻血抹一把,冲上去再打。有一次他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孩子扭成一团时,那人突然大声喊叫了起来。因为诸国平的弟弟,抱着他的腿狠狠地咬着。他接着便被小三岁的诸国平打翻在地。渐渐地,这兄弟两打架的名声越来越噪;渐渐地,张家宅里的所有小流氓,都对他们退避三舍。进入卫星中学后,诸国平的大名早已传到校内,因此,即使在初一,也没有人会惹他的。他有时很不讲理,有时又很狡诈,因此,背地里他有一个外号,叫“野猪鲁!”但一般人是不敢这样叫的,能当面叫这个雅称,而他不生气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另二个六六届新兵,一个叫李洪才,另一个叫姬季远,这两个也是学校里少有人惹的人物。李洪才的父亲是保定人,上海有一句话叫:京油子、卫咀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因此,一开始大家给他起的外号叫狗腿子,但显然,他不愿意接受这么难听的外号,因此,谁叫,他就同谁打,毫不妥协,最后大家只得给他换了一个外号叫“裁缝!” 这三个六六届的新兵,恰好是认识的,并且是好朋友,他们一开始是在冬泳队里认识的。一九六五年,为了响应毛主席岷江冬泳,上海市组织了中学生冬泳队,经过考试,整个静安区录取了二十名队员,十名一、三、五,十名二、四、六,在新城游泳池露天游泳。 新城游泳池是上海最大的游泳池之一,长五十米,宽二十米,在深水区还有一个三米高的跳台,恰巧这三个卫星中学的学生都被录取了,而且一起编在双日班里。 秋天的冬泳是蛮潇洒的,每天下课去大新城,游个三五个来回,兴致上来,还爬到三米跳台,跳几下水。随着渐渐进入冬季,就越来越不好受了,到了年底年初,气温骤降到0℃以下,池面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碎冰,大家裹着毛巾毯,在池边瑟瑟抖着,谁也不肯先下水,直到教练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大声喝叫了,有的人下水了,但有的人还是不敢下水。最后是一个一个被教练踹到池边,然后在屁股上使劲蹬一脚。落水后,只得拼命向前游,回来碰到深水区池端,便立即爬上岸来,因为最短距离规定是一百米。裹着毛巾毯就向浴室跑,凉水冲澡后,便去领一杯红糖姜茶,这时更衣室里便到处听见嗒!嗒!嗒!嗒!之声不绝于耳,那都是发抖的牙齿撞击茶缸所发出的声音,甚至换了衣服走到马路上,上下牙齿还在嗒嗒嗒地抖个不停。 教练的态度是很明朗的,谁坚持不下去,随时都可以退出,但坚持到明年春天的,便可以成为静安区游泳队的业余教练,有这股劲支撑着他们,再加上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从小吃了很多苦,没有过过好日子,因此这三个难兄难弟都坚持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这时,二十个人的游泳队,也只剩下一半也不到了。 李洪才,身高一米七〇,瘦瘦的身材,白净的脸膛,但两个眼睛又大又有神,闪着狡黠的光芒。使阴招,这是他的强项,他有两个哥哥,两个jiejie,他父亲是个鞋匠,双手累累的瘢痕,那都是鞋锥扎出来的结果,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弄堂的守门人,嫌他们一帮小孩吵,让他们走开,他们没听,于是守门人抓住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是李洪才,把两个脑袋用力一碰,两个脑门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并说: “再不走开,每人撞一个。” 李洪才他们只得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玩了。那时候,上海人的平均住房面积只有2.1平方米,是全国最低的条件,所有小孩们的娱乐活动都是在弄堂里进行的。转眼过了三个多月,气候进入了盛夏,上海人房子太小,通风又没有,耐不住酷暑的人们,往往在马路边、弄堂里搁个板,搭个铺,反而倒凉爽些。那天弄堂守门人拿了张行军床,放在弄堂口,睡得呼呼直香。整整守候了三个多月的李洪才发现机会来了,他召集了十二个小孩,轻轻地抬起睡着守门人的行军床,奇迹般地移动了近一百米,并把他放在了弄堂底的垃圾箱旁边。清晨,守门人揉着眼睛,鼻子里似乎嗅到了一股腐臭味,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垃圾箱旁边。“娘死匹,有赤佬!”守门人是宁波人,他恐慌得逢人便讲自己被鬼搬场的经历,以至于以后再也没人敢睡在弄堂里了,而这帮十一、二岁的小孩都捂着嘴,偷偷地闷笑。李洪才终于报了那撞头的一箭之仇,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又有一次,他家二楼的邻居告诉他爸爸,他打碎了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他爸爸抡着擀面杖打得他屁股又青又紫。他暗暗地咬着牙齿。又过了一个多月,他发现邻居家的炉子上熬着一锅粥,他看了一下四周没人,就上前把锅端了下来,解开裤子往里面撒了一泡尿,然后又端上炉子。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楼上噪声大作,接着便有人一个一个从楼梯上直冲而下,有的人还在不停地呕吐。李洪才一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但李洪才坚持说,放学后没有回过家,回家时很晚,家里人都已在了。于是,这又变成一件神不知鬼不觉的无头案了。 又有一次,他初一的时候,突然对学校cao场边上停着的一辆黄鱼车(即三轮货车)产生了不满,他走过去把它推翻,并爬上去站在上面使劲地跳,直至把左侧轮的钢丝跳断了许多根,钢圈也跳弯了。这时正好给周业文老师看见,于是把他带到他班主任那里,晚上班主任来到他的家里,要求他父亲出资修好那辆黄鱼车。班主任走后,他父亲忍无可忍地总爆发了,他咬着牙,从工具包中拿出他那每天都要用的鞋锥,把李洪才摁在床上,扒下裤子,不管他母亲高声大喊,推开哥哥jiejie们的劝阻,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下。李洪才没有叫,但眼泪却哗哗地流着。 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早晨,距离锥子扎屁股已经四年过去了。李洪才守在cao场边上,因为,昨天晚上周业文老师向接兵部队的领导,逐一反映每个新兵的情况。在说到他的时候,评价比较差,又恰好给睡在隔壁的李洪才听到了。这下可激起了他的新仇旧恨。一会儿,周业文老师来了,他冲上去,抡圆了巴掌抽着周老师的脸颊,旁边围着几十个人,但没人敢上前劝解。这时正好姬季远来了,他冲入人群,一把抓住李洪才的右手,并甩了开去。 “做啥打人?”姬季远怒吼着。 “侬问伊自己。” “有啥事体可以讲嘛,动手做啥?” 李洪才呼呼喘着气:“伊昨日跟接兵部队讲我的坏话!” 其实他心里明白那是其次的,主要是为了报四年前屁股上的这一锥之仇。姬季远心痛地看着周业文老师那肿胀的脸,不知怎么安慰他一下才好。 学校和接兵部队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想把李洪才从名单上拉下来,但名单已报到沈阳军区,并已落实了分配的单位,无法临时更改。 “到部队再说吧!”接兵部队的领导无奈地说。 姬季远同周业文老师的关系一直很好,他是他初三的班主任,姬季远是三(4)班的团支部书记,文化革命中,学校领导都被打倒后,作为党支部委员的周业文老师,其实一直在主持着学校的工作。有很多次,学生对所谓的牛鬼蛇神行为过当或学校组织间爆发冲突,他无法解决时,总去找姬季远帮他进行制止。其实这次征兵,本来是轮不到姬季远的,因为他是全独子,既没有兄弟,又没有姐妹。无特殊情况,部队是不收的。但他找了周业文老师,因为他是征兵办公室主任。第二天,赵连长便去了姬季远的家,找了他的父亲。 姬季远的父亲是上海最早一代的出租车司机,一九二六年,周祥生成立上海第一个十辆出租车车队的时候,他父亲就是其中一个驾驶员,当年的出租车都是预约的,预约电话三〇七八九,上海话叫“在灵切杯酒”(都好吃杯酒)。当时白领的月薪是五块大洋时,他的工资已经是三十块大洋,而且还有比工资多几乎一倍的小费。抗战爆发后,他逃难到乡下,过着多年吃不饱饭的日子,现在是江苏省汽车运输公司的一位领导。 接兵部队领导问起他同不同意儿子当兵时,他爽朗地说: “同意!同意!这个小赤佬只有当兵再有药救!” 于是,姬季远当兵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姬季远身高一米七三,一九四九年出生在上海市的一个基层干部的家庭里。但痛苦的是,虽然父母亲都非常爱他,但母亲体弱多病,而父亲则每天早出晚归,甚至节假日都在单位无偿加班。他面目清秀,长着一张典型的娃娃脸。当兵时他还没有长成,因此,每当他和诸国平一起嘲笑李洪才太矮时,李洪才便拉过一条凳子,拉他一起坐在凳子上,让别人测量高度,站着比李洪才高三公分的他,坐着竟然比李洪才矮了一公分,于是高声大笑的便是李洪才了。两年后,他长到了一米八零,又长了七公分。以后学了医,他才知道,人的发育有两个过程,长骨先长,短骨后长。他当时还处于,刚长完长骨的过程。 当他九岁时,母亲一病不起了,父亲的工资,大部分用于母亲的医疗费用,而家务工作,买菜、生煤球炉、做饭、洗衣服等,当然都落在了姬季远的身上。尽管父亲不断变卖家产,不断借债,但母亲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日下午,姬季远陪坐在母亲的病床边,母亲艰难地伸过手来,放在他的手上,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只见她两滴浑浊的眼泪,从两边流下了脸颊,然后瞪大了双眼,姬季远轻轻地叫着: “姆妈,姆妈!” 但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他无声地啜泣着,泪水哗哗地往下流,那一年他还不到十三岁。 改变姬季远人生轨迹的两件大事,第一件发生在他十一岁那年夏天,他爬上阁楼想找一块木头,做一样玩具。他发现了一个大木箱,打开后是一箱子书,他好奇地拿起了一本“七侠五义。”晚上睡在床上就看着,尽管许多繁体字他不认识,但他一知半解,象形猜测,也能看个大概,书中的人物深深地吸引了他,游侠江湖,除暴安良,这不正是他向往的生活吗?他看完一本,爬上去换一本。由于他一个人睡一个小房间,因此他每天都几乎看到十二点钟,因此上学经常迟到。“小五义”“小八义”“蜀山剑侠传”“水浒”“三国”。不到半年,他便把这一箱书全部看完了。于是他到“上海市少年图书馆”办了借书卡。后来又发现他父亲的单位里有个小图书馆,他也去借。管图书馆的阿姨,不知是喜欢他,还是因为他是一把手的儿子,有时还能从外面帮他借来书。他就这样每天每天地看着,从不辍息。 姬季远初一初二时,从来都不要读书,除了语文、历史、地理,什么代数、几何、化学、物理,他见了就头痛。俄语在初一时,有过两个月的兴趣,但要如此死记硬背,他又失去了兴趣。因此上课,他不是同周围同学谈笑,就是低头看书。
初二年级读完后,学校犯了愁,看着这几十个差生怎么办?升初三紧接着便是毕业、升学,这些学生毕业的成绩还够不上,如何升高中啊!也不知道哪个领导出了个主意,把这几十个差生集中在一个班里,编为三(4)班。于是全校都称这个班是“全死”班。周业文老师当了班主任,物理课不是主课,副课老师当班主任,是少有先例的,但这是校长最后祭起的法宝。 周业文老师很快发现,姬季远很有天赋,学习上是没有任何障碍的,但就是不想读书。于是他每天会在放学的时候,把姬季远留在办公室。在学校中这种情况叫“关夜屋”。但周业文老师却不是这个意思,他每天都亲切地同姬季远,天南地北地聊天。当听到姬季远喜欢看书时,他就更来劲了。从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到快活林武松醉打蒋门神,两个人的距离,便越来越拉近了。 这时,周老师就告诉姬季远: “物理就是事物的原理,人的一辈子都同它分不开,其实它根本不用死记硬背,你只要上课认真听,你就能学好物理。” “真的那么容易?” “侬试试看伐!” 姬季远开始认真地听物理课了,他突然发现物理竟然一点也不难学。他又试着认真听化学课,又发现这简直太简单了。他的物理化学的成绩,直线上升。他很快成了物理和化学的课代表。数学也一样,代数的因式分解,一元、二元二次方程,以前他总当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平面几何,什么三角形、延长线、等边不等边,在认真听课后,什么都不是难题了。 于是他的数学成绩也同样直线上升。他每天清早到教室里,同学们都争抢着他的作业本,拿去照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贯的差生、捣蛋鬼,竟会如此快地不摇身就变了,同学们都羡慕地看着他。 但他一个个地告诉他们: “没有啥个窍门,只要上课认真听”。 同学们惊叹于姬季远的成绩快速地提高,因此对于他的提议如奉纶音。于是,课堂纪律便越来越好了。 校长、教导主任一次又一次地坐在最后一排听课,听完后,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哪里是个差生集中的班级啊?” 班级里渐渐地变得学习成风了,几乎每天都有学生在课余时间,拿着参考题在一起讨论、破解。当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后,全校都惊呆了。三(4)班考了年级第二名。激发了一名学生的学习热情,带动了一个班级的学习成绩。周业文老师成了静安区教育局的传奇人物。姬季远也很快被介绍加入了共青团,并被选为三(4)班的团支部书记。这是姬季远人生转折的第二件大事,但不管人们如何认为,他总是记着周老师第一次告诉他的,“事物原理”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一直伴随着他走过了一生。晚年,他已经成为了,中国铝加工行业的著名专家之时,他回忆他的一生的科研,行事法则,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事物原理”这四个字。 姬季远的新外号,是在一九六七年春节前产生的,以至于他以前的外号,竟已无人记得了。那天晚上,姬季远晚饭后走进学校,他都是睡在学校里的。 诸国平走过去搂着他的腰,说:“侬夜饭吃过啦!” 姬季远正要回答,诸国平一个背包把他摔过去,姬季远双手还插在裤袋里,人毫无防备地直摔出去,“啪”地直挺挺摔在地上,诸国平大笑着转身便逃。 姬季远费了很大劲才爬起来,他回办公室找了一把二十公分长的螺丝刀,满校找诸国平,他听到二楼一个教室在喧哗,便一脚踢开教室门,里面有七八个同学在练举重,中间有诸国平。姬季远一声不吭,握着螺丝刀,冲了上去。四五个学生冲过来,抱住了他,并叫诸国平快走。 诸国平一开始说:“放开伊,让伊上。” 但最后看到姬季远那坚定的眼神的一刹那,他害怕了。转身跑出教室,就这样,一个穿着汗背心、短裤在前面跑,一个拎着一把螺丝刀在后面追,出了校门,踏上马路,一路狂奔。 路人们惊奇地说:“怎么夜里还跑马拉松啊!” 当然,最后姬季远也没能追上诸国平,诸国平也没被螺丝刀捅上。但“拼命三郎”的外号却在学校里传开了。当然,以后他们又成了好朋友了! 胡立纯坐到铺位上,还在呼呼地喘着气,铺位的排列依次是,张连长、小王、诸国平、李洪才、姬季远、胡立纯…… 诸国平指着胡立纯说:“小赤佬脑子有问题,火车开掉了,侬哪能办?” 李洪才笑着回答:“伊当是火车会等伊额。” “公共汽车也不会等,火车会等?”诸国平调侃道。 “戆呀!”(戆,意即傻)李洪才笑道。 “吾怎么晓得火车要开?”胡立纯站起来愤怒地说。 “人家全上车了,侬没有看到啊?” “吾早饭也没吃,啥人来得及看?”胡立纯强辩道。 “小赤佬,咀巴硬,苦头有得侬吃唻!” “好嘞!好嘞!伊小来!讲伊做啥啦!”姬季远阻止道。然后走到张连长旁边,“连长,给个面包吧!” 张连长对着小王,把头向门对面的一大堆箱子斜了一下。小王便过去打开纸箱,拿出一个枕头面包,交给张连长。 “我可告诉你啊,你们可已经是解放军战士啦,部队里不允许讲家乡话!”张连长警告说,一面把面包给了姬季远。 “听到吗?不能讲上海话啦!”姬季远一面走,一面指着他们笑着说。他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了下来,把面包交给了胡立纯。 “我茶缸没有了,水也没有灌!” 姬季远拿出自己的茶缸,用自己的水壶给他倒了半缸水:“以后都靠自己了,你那么小,脑子要灵活些!” 胡立纯点了点头,一面啃着面包。 姬季远冲着车厢里侧说:“大家认识一下吧,我们三个就不用介绍了吧?” 胡立纯嘟哝着嘴说:“我叫胡立纯,班里都叫我阿毛!” 阿毛旁边那个站了起来,“我叫羊希和,二(三)班的,没有绰号,是团员。” “侬现在已经有了!叫养媳妇!”李洪才大声说,大家都哄笑起来。 “不要闹!接着来!” “我叫包训达,二(五)班的,大家就叫我包训达。” “我叫程舜尧,二(一)班的,班里都叫我牛鼻头。”程舜尧说话瓮声瓮气的,叫牛鼻头倒也蛮贴切的。 “我叫富方正,一(二)班的,班里就叫我富方正。” “你几岁啊,没有十六岁吧?”见到富方正那张比自己还要娃娃得多的脸,姬季远惊奇地问道。 “我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的,刚满十六岁。” “侬是勿是想当兵,多报岁数了,至少两岁?”李洪才又插上来了。 “我没有,我就是五一年的。” “那算了,侬就叫小孩伐。”李洪才已经帮他起了外号。 “我叫庄振祥,是二(四)班的,没有外号。” “我叫佟士产,二(七)班的,班里都叫我土产。” 卫星中学的十名上海兵就这样互相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