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衣飘飘的年代
“不……” 一声含糊的低喊，伴随着惊慌，陈昊猛然睁开双眼。 刺眼的阳光迎面袭来，令他双目微微一疼，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这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教室里。 时间是1998年10月26日，下午两点多。 秋日的气温恰到好处，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息，讲台上的老师讲得乏味，下面学生听得昏昏欲睡，坐在后排的男生们趴在课桌上，压低脑袋说着悄悄话，声音不大，嗡嗡作响，像一群闹哄哄的苍蝇。 男老师眉头一皱，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黑板，沉着脸说，“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你们这个样子，不怕到时候出糗哦！” 一口地道的京华口音。 后排的男生浑身一激灵，赶紧正襟危坐，摆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教室重新恢复安静，陈昊使劲咽了口唾沫，抬手擦了擦额头，手中湿漉漉一片——原来身上竟已大汗淋漓。 好可怕的梦境！ 如果不是最后一刻猛然惊醒，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在另一个世界中，渡过了人生的大半岁月—— 梦里，在那个名为‘中国’的古老国度，陈昊从出生到成长，恰逢社会大变革、大发展，他经历了国家从计划经济转型市场经济，经历了房地产的狂热、互联网的崛起，也经历了国内摇滚、校园民谣的辉煌，以及日韩娱乐的强势入侵。 梦中，陈昊那一代人，因为极富个性与活力，被媒体统称为“80后”。 在那个世界，陈昊辛苦打拼十几年，从一个苦逼程序狗辗转进入影视圈，多年苦心积累经营，手头终于积攒了些资金和人脉，同时也摸清了业内的商业运作套路。 恰逢国内创意文化产业迎来又一轮高速发展的井喷期，陈昊摩拳擦掌正准备大干一场，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活生生把他从梦境中打回了现实…… 这……真的是一个梦吗？ 特么也太逼真了吧！ 陈昊怅然若失地揉了揉太阳xue，浑身提不起丝毫气力，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心头只有无尽的疲累。 轰！ 伴随着他的动作，整个世界竟然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壁障隔绝开来，耳畔传来火车碾压而过的轰鸣，又好似溺水的人沉入黑暗的前一瞬所听到的声响。 短短刹那间，一股庞大的信息流涌入他的脑海，在梦境中经历过的一切如浮光掠影，疯狂在眼前闪过：一本书，一首歌，一部电影，尽皆清晰无比，犹如幻灯片，历历在目，无比生动真实。 见鬼了！ 陈昊手上的动作顿时一僵，他用力拍了拍脑袋，又使劲眨了眨双眼，不敢相信脑海中出现的那些画面。 动静有些大，坐在陈昊身旁的女生微微侧头，蹙着好看的秀眉，瞥了一眼陈昊，唇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陈昊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刚要跟对方表示歉意，笑容却突然凝固在脸上，心头蓦地有些惘然。 唉。 难怪自己会喜欢她那么多年…… 原来她竟然这么好看！ 大脑仿佛瞬间宕机，光线铺陈的景象不期然撞入陈昊眼底—— 十月的窗边，和煦的秋日斜斜掩映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泛着牛奶般的光泽，晶莹剔透，几乎看得见粉色的细小血管，黑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看得见精巧的琼鼻，尖细的下巴，以及微微颤动的睫毛。 这画面是如此完美无瑕！ 饶是在梦境中，陈昊经受了三十多年的人世历练，此刻依旧忍不住眼前一亮，继而怦然心动，最终惴惴不安。 女孩名叫唐秀滢，是陈昊的同桌，也是高二（4）班的班花、京华一中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不但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斩获过全国奥赛奖杯不计其数，而且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据说早已达到了‘演奏级’的业余超高水准。 当初在校园迎新晚会上，这个秀美恬静的女孩，一曲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野蜂飞舞》，不知惊艳了多少人的急景流年，也不知揉软了多少青葱懵懂的诗篇…… 这样的女孩，想来任何少年都有追逐其后的理由，陈昊自然也没能免俗。 可笑的是，少年的初恋或许炽热猛烈，但总带着几分羞涩惶恐，以至于偷偷喜欢了这么久，他竟一次也没敢将那人的脸看个真切…… 或许是刚经历了一场漫长得好似一生的梦境，陈昊没有像以往那样，略带惊惶地移开目光。 于是，他头一回看到了唐秀滢的脸。 尽管只是侧脸，但依旧能让人感受到那种洗尽铅华的美。 不惊心，不动魄，犹似一泓清涧。 让人自惭形秽，不忍亵渎，却又魂牵梦绕，不能自已。 …… 这么出神地想着，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侧头看去，原来是对方的圆珠笔。 陈昊刚要开口，女孩又将一个笔记本轻推了过来。 陈昊低头一看，脸上顿时微微一烫。 干净平整的纸面上，写着两个娟秀端正的蝇头小楷——听课。 我擦…… 一不小心成了妹子眼中不爱听课的学渣？ 陈昊讪讪地转过头去，正襟危坐，努力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好在下课铃声适时响起，班长喊了起立，陈昊木然地跟着站了起来，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等老师从教室里走出去，陈昊这才重新坐下。 不料屁股还没坐稳，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就从教室外杀了进来，一口气冲到陈昊面前，把坐在陈昊前面的女孩都吓了一跳，就连陈昊也同样受惊不小！ 映入眼里的是一张熟悉的娃娃脸，这是一个挺秀气的男孩，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睛，看上去度数应该不低，斯斯文文的样子。 陈昊翻了翻白眼，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周小立，陈昊为数不多的死党之一。 呃，准确地说，应该是‘损友’，如果没有他，过去十几年里，陈昊估计应该可以少受不少惊吓…… 周小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在酝酿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猛料，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还不忘贼腻兮兮地瞟了瞟唐秀滢。 “有屁快放。”陈昊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道。 “哦唷！乖乖隆地咚……”周小立抑扬顿挫地开口，说罢还重重一顿，等卖足了关子，瞅见陈昊眼里射出的危险光芒，这才一字一句地道：“你啊晓得啦？你进决赛了！” “你说啥？”陈昊迟疑了一下。 “还装？”周小立撇撇嘴，很是鄙视地白了他一眼，以为他有心在唐秀滢面前显摆，嘴里酸溜溜地道：“除了校园歌手大赛，还有哪个决赛？” 校园歌手大赛？ 陈昊一下子醒悟过来—— 沉睡的记忆陡然在脑海深处苏醒，犹如火山爆发，喷涌而出，陈昊心头豁然开朗，不过紧接着脸庞又迅速guntang了起来…… 说来话长。 陈昊偷偷暗恋了班花唐秀滢好几年，这个秘密在京华一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原本这个秘密除了陈昊的铁哥们儿，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巧就巧在，上了高二陈昊竟然机缘巧合跟唐秀滢成了同桌！ 更狗血的是，就在不久之前，陈昊脑袋一热，在课余玩闹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最要命的是，当时唐秀滢也在场！ 这尼玛不成了变相当众表白了么？ 虽然当时唐秀滢没说什么，事情最后也不了了之，但这件事却几乎一夜传遍了京华一中，而陈昊也毫无意外地当选年度悲剧男一号，被视为又一条战死在唐秀滢石榴裙下的好汉。 而且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那种…… 特么连个“十动然拒”都没捞着！ 实在有够窝囊的。 于是，“被表白”失败后，陈昊经不住众人的怂恿，一怒之下报名参加了京华一中的校园歌手大赛，试图用这种方式洗刷耻辱，或者……吸引唐秀滢的注意？ 谁知道呢。 总之，陈昊不但报名参赛了，而且现在看来还踩了狗屎运，意外地杀入了决赛！ 说“意外”，是因为京华一中的大小比赛都很变态。 而京华一中的比赛之所以那么变态，是因为这所学校，实在是一所很变态的学校。 ——每年高考雷打不动，100%的一本上线率，重点大学90%以上，一半考入燕大、联华，直接被国外名校录取，也不过稀疏平常，比比皆是。 所谓‘大神满地走，学霸多如狗’，说的就是这种。 陈昊的成绩，放在其他高中或许相当不错，但在京华一中这所神一样的学校里，压根儿就连学渣都说不上，完全就是一可怜的小透明！ 当然，光会念书考试，那还不算啥。 可怕的是，彪悍的人往往全面彪悍，京华一中无疑就是最生动的例子。 这里的学生，几乎个个堪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但解得了奥数考得了试，还弹得了吉他跳得了舞，踢得了足球写得了诗…… 总之就是不仅走自己的路，还要让学渣彻底没有活路。 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妖孽辈出的学校，想要杀进校园歌手大赛，是何等困难的挑战？没想到陈昊这小子愣是进了，难怪周小立激动成这样。 看着周小立一脸羡慕嫉妒恨的样子，陈昊不由一阵无语。 不知为何，从梦中醒来后，陈昊的心性仿佛也经历了不为人知的蜕变，好像真的经历了数十载的人世洗练。 过往的毛躁、冲动，悄然从他身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刚毅，就如同一柄隐于鞘中的剑，平静地等待着出鞘的时机，耐心内敛，却又不失锋锐。 “哦唷，看你笃定的，莫到时上台搞砸了哦。”周小立看不得陈昊淡定的模样，忍不住酸溜溜地挖苦道。 这特么真是我的铁哥们儿？ 陈昊翻了翻白眼，正准备找个借口把周小立打发走，旁边一直安静看书的唐秀滢，忽然冷不丁开口，“你真的要参加吗？” 看到陈昊投向自己的疑惑目光，唐秀滢捋了捋耳畔的发丝，眸光重新回到书本上，嘴里清淡地解释了一句，“还有一个月就要期中考了。” 什么意思？ 陈昊听得一头雾水，抬起头看到周小立夸张地冲自己挤眉弄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这小妮子在关心自己？ 她是怕自己比赛成绩不好，影响了学习心情？ 陈昊心头微动，目光笔直落在唐秀滢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悸动！ 一刹间，原本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爱与恨，尽皆毫无保留地涌入心田，陈昊细细咀嚼着那丝略带酸涩的滋味，心头某根弦倏地紧绷，恍惚间竟生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青春啊，总那么让人留恋！ 陈昊心里突然有了决定。 他要参加这个校园歌手大赛，不为别的，只为帮原先的自己，了却一桩在心底暗藏已久的夙愿！ 就在陈昊怔怔失神之际，周小立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想什么哩，这么入神？” “啊？”陈昊失神地抬起头，看到周小立一张脸挤得跟猴子似地，不由没好气地笑骂道，“行了，没事滚吧，在这里犯嫌么？” “着急么事，再等会儿嘛……”周小立委委屈屈地望了唐秀滢一眼。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四班的班花近距离接触，多呆一会是一会，周小立实在舍不得这么快就走。 “等个屁！”陈昊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去。 “啊唷……你个有异性没人性的人渣！”周小立杀猪般的嚎叫声在教室里响起，下一刻，便在陈昊扔出的圆珠笔中狼狈地落荒而逃。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陈昊身旁，一直安静看书的唐秀滢，睫毛忽然轻轻地颤了颤，嘴角漾起一丝淡淡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