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堪为将
半个月后,卫青、卫步和卫广三兄弟同时抢冠,行成人礼。刘彻为三人赐字,依次为仲卿、叔茂和子袤。 到了元月上旬,一日,王太后突然命人到宣室殿,宣子夫去长乐宫。 王太后指着厅中的贵妇说道:“这位是武安侯夫人。你们可要好好聊一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子夫与严氏互相行完礼后,才疑惑地问道:“妾愚昧,实在不知道太后所指,是何意思?” 严氏不解:“卫长君不曾与夫人提起过,我们两家将要结亲之事吗?” 子夫吃惊地看向严氏:“有这事吗?妾家中弟兄入宫时,从未提过此事。” 王太后和严氏互望了一眼,皆看出对方吃惊的神色之下,蕴含的满意态度。卫家兄弟能够处处考虑到刚出生便体弱多病的刘霜,体谅卫子夫母女在宫中的处境,尽量将各种烦忧之事隐瞒下来,可见骨rou之情何等深切。既然对方是重情重义之辈,那么日后只要田瑜能够做到以诚相待,想来卫家定不会负了田瑜。 王太后解释道:“我这弟妇,看中了你家的卫叔茂,想要招他做女婿。” 在严氏提及结亲之事时,子夫就在猜测对方看中的到底是谁,却怎么也没想到严氏居然看中了卫步。 吃惊之下,子夫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却听见严氏反问道:“夫人如此神色,可是不愿与我田家结亲?” 温柔如若春风的声音,却让子夫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当年馆陶公主向栗姬求亲不成,便向景帝进谗言,诋毁栗姬的往事,宫中上下可谓无人不知,进宫数年的子夫自然也不例外。一听严氏这话,子夫本能地将她和刘嫖联系起来。子夫双手握拳,狠狠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掌。吃痛之下,子夫的脑子瞬间变得无比清醒。子夫急忙扯出一抹担忧的笑容:“夫人的好意,妾欣喜还来不及,又岂会拒绝。只是舍弟顽劣,实在称不上什么良配,只怕会委屈了令爱。” 严氏这才露出笑容:“夫人过谦了。妾倒是觉得,叔茂实在是我家阿瑜的良配。”严氏看了看王太后,然后继续对子夫说道,“我这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瑜这个女儿了。我想着,你们卫家老小都是厚道人,将阿瑜交给叔茂,我是最放心不过了。想来,夫人日后也不会容忍任何人欺负我们家阿瑜的,对吧?” 何为欺负?子夫略加思索,便明白了严氏舍卫青就卫步的原因。只是感情这种东西,谁又能给出一个天长地久、永不负心的保证?何况,子夫对田瑜知之甚少,虽然不敢得罪田家和王太后,可也不想就这样平白许下这样的承诺,将弟弟一生的幸福作为自己和卫家更进一步的筹码。犹豫片刻后,子夫答道:“夫人的女儿,自然是极好的。舍弟能娶到令爱,实在是舍弟的福气。妾以为,我们这做兄姊的,除了给予祝福之外,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的了。” 虽然并未从子夫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不过严氏并不觉得意外。要是卫子夫真的一口答应了这件事,严氏觉得自己才真的需要考虑一下卫家的诚信问题。其实,卫子夫的言下之意,已经让严氏极为满意了:卫家上下不会干涉卫步和田瑜的私事。严氏相信以自己女儿的聪慧和自己所传授的手段,田瑜定能和卫步幸福美满地过上一辈子。 见两人达成共识,王太后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迟一些,我就会下诏赐昏。阿瑜可是我的外甥女,你们可不许亏待了她。”自己和弟妇吃过的苦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的亲人再尝上一次。 “疼阿瑜的,可不止太后你一个!”严氏也笑道,“太后放心,前些日子妾就已经让人开始为阿瑜准备嫁妆了。不过,东西太多,就算人手再多,没有一年的时间,怕也准备不齐全。” 这种事,在场三人心中都有数:平日里大家所穿的吉服,随便一件,单是上面的刺绣,少说也得花上大半年的功夫。谈到婚嫁,最起码要准备好四季衣裳、首饰,加上各种家具,各式杂物,只花一年的时间已经是极快的了。 仲春二月,桃李花开正盛,繁花似锦,落英缤纷,一派醉人风光。 这几天,阿元舞着软鞭,虽打下飞花无数,仍觉得不尽兴。看到meimei这几天身子好了不少,阿元向子夫建议:“阿母,不如我们带上阿霜,去沧池转转。那里的桃花和李花开得可热闹了,也让阿霜见识一下呀。” 子夫笑道:“阿霜这么小,知道什么呀。” “可是meimei从出生起就没怎么出过门,好可怜呀。” 子夫想想,觉得长女的话有几分道理,便让人在沧池边预先设下帷幄。 子夫又让人取来极轻薄的冰绡,细心为次女遮掩好,务求不让女儿外出时吹到风。 由于沧池离宣室殿并不算太远,子夫让乳媪抱着次女,自己牵着长女的手,步行而去。 有好些日子没和子夫一同出游的阿元很是兴奋,沿路诉说着自己怎么在襄哥哥和去病哥哥的帮助下,到处兴风作浪。 若是换作从前,听到这样的事,子夫肯定会将阿元训斥一番。只是,看到精神极好、脸色红润的长女,子夫实在觉得这点恶作剧根本不算什么,但笑不语。 行至半路,途经承明殿时,两人看到头戴高山冠,腰悬银印青绶,身着皂衣的韩安国缓缓走来。 子夫侧身避开韩安国大礼,然后敛衽回礼。一旁的阿元飞快回完礼后,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韩安国迎风飘舞的长须。 韩安国被看得头皮发麻,再度行礼后便逃之夭夭。 子夫拉住不依不饶的长女:“怎么,不愿意去沧池赏花啦?” “可是……阿母,你怎么对那个韩安国老头那么客气?”阿元一脸好奇,“刚才居然只受他半礼?” 子夫摸摸女儿的包包头,道:“阿母不过是敬佩韩公为人罢了。” “那个老头,除了胡子长得好看些,还有什么了不起?” “阿元!”子夫加重声音。 阿元吐吐小舌头,笑嘻嘻地巴住子夫的手臂:“阿母继续说。” “先帝在位时,韩公曾坐法抵罪,被狱吏几次三番折辱羞骂。韩公问道:‘你不怕我会死灰复燃?’田甲毫不示弱:‘如果燃烧了我会用尿把他溺灭的。’这件事过了没多久,韩公复起,被拜为两千石的梁国内史。” “后来呢?那个田甲怎么样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子夫反问道。 “如果是我,我会用鞭子狠狠抽他一顿,不对,十顿。”阿元扬了扬不肯离手的软鞭。 “那个田甲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得知韩公死灰复燃,就逃之夭夭了。” “啊?逃掉了?那后来呢?韩老头报了仇了吗?” 子夫微抽嘴角,道:“韩公让人放出风声:‘如果田甲不就官,我就灭他全宗。’于是,田甲只好坦rou向韩公请罪。” 阿元瞪大眼睛,满脸赞叹:“韩老头这招真厉害!那他怎么处置那个田甲?” “韩公笑着反问:‘我这死灰又复燃了,你怎么不溺灭呢?’最后,韩公不但既往不咎,还一直善待于他。” 阿元一脸不可置信:“居然一直善待那个田甲?难怪阿母会敬佩韩老头。嗯,我以后不叫他韩老头了,也和阿母一样,称他一声韩公。” “其实汉初三杰之一的淮阴侯韩信也是一位心胸广阔之人。” “韩信?阿元知道!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还有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对吗,阿母?” “嗯。”子夫点点头,“那阿元听过胯下之辱吗?” “听过。那个屠户最后怎样了?韩信也和韩公一样,不再追究吗?” “淮阴侯非但不曾追究,还封他为两千石的中尉。” “居然和大舅舅一样是中尉?这么说,单凭这一点,淮阴侯也很值得阿元尊敬呀。”阿元对韩信的称呼,马上变成了淮阴侯,以示敬意。 “淮阴侯怎么值得阿元尊敬了?”刘彻笑着问道。 这时,母女两人才发现,已经走到沧池的花林边上了,刚好碰到与众人游园的刘彻。 双方行过礼后,走到早已设好的帷幄之中坐好。 阿元扑到刘彻怀里:“淮阴侯能容人之大辱,还有御史大夫韩公也是。”然后将两人的事迹现炒现卖地说给刘彻听。 听到女儿只用尊称相称,刘彻忍不住感叹:“朕的阿元终于懂事了。” “那是阿母教得好。”阿元不忘为子夫表功。 “子夫素来大度,难怪会欣赏韩信和韩安国的为人。”刘彻一点也没有意外。 “陛下喜爱李广这等言而无信之人,又该作何解释?”有一次和天子嬉戏时,韩嫣言行不逊,被李广长子李当户袭击,而不得不逃跑。自觉颜面大失的韩嫣,至此之后,就看李广一家极不顺眼,这次再度将李广的阴私拿出来明嘲暗讽一番。 刘彻知道韩嫣素来不喜李家,也不以为意:“朕喜爱的是李家诸人的勇猛。如今正当国家用人之际,朕也顾不得那些私德了。” 子夫一听,眉头轻轻一跳,心中一动。 对于被太史公吹得天花乱坠的李广,她实在没什么好感。 上一世,厌恶此人,是因为他借国家危难之际,朝廷不敢加罪之时,斩杀曾依照律法驳斥其不当要求的霸陵尉;是因为此人明明没有什么才能,却偏偏以为自己才干无双,一次又一次地请命出击匈奴,一次又一次地大败而还,一次又一次白白将数万大好男儿的性命葬送大漠。 对于史书中说李广死时,“无老壮皆为垂涕”,子夫是半点也不相信。她从来都觉得,那其中有许多人,是因为李广而无辜送命的将士的亲人,他们哭泣是因为知道李广逝世,以致喜极而泣。更有许多人,是即将远赴边疆服兵役的普通之家,他们哭泣是为终于不用担心成为李广手下,而开心不已,以致于泪流满面。 这一世,厌恶此人,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成了卫青的jiejie。不为其他,单为后世那些酸腐文人的诗词,单为那句该死的“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称数奇”,单为那句被扣到李广头上的“但是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她卫子夫也要在皇帝面前给李广泼泼污水。结果如何,姑且不论,出口恶气总是要的。 反正对匈奴的战争,李广从来没赢过一场。诋毁此人,子夫根本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心中思绪万千,其实不过时过半晌。
自从十一月,刘彻迁陇西太守李广为卫尉,后又封骁骑将军,屯兵云中以来,宫中关于李广的小道消息就多了不少。不过关于李广杀降兵八百人、私自接受梁王将军印、公报私仇杀害霸陵尉的事迹,并没有怎么流传,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未发生。 于是,子夫一幅不解的模样故意问道:“李将军之旧事,妾平日也听宫人谈起过,似乎是个骁勇善战、箭法出众之人,而且对部下极为宽容,当真算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以,韩大夫会说李将军言而无信呢?” 韩嫣哼了两声,不屑地说道:“李广戍守陇西时,羌族曾反。为了得到战功,李广诱使反贼投降。不杀已降者,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李广假装接受众人投降,就是诛杀降者八百余人。这等人,不是言而无信,jian险狡诈,又是什么?” 怎么没提霸陵尉那件事呢?难道还没发生?子夫有点犯愁,不过怎样都好,能趁此机会对李广诋毁一番,也不算白费劲。“妾听闻李将军素来对麾下兵士极好,也许李将军只是不忍心将士平白送命罢了。”既然被皇帝扣上个“大度”的帽子,那就尽情表现一下“大度”吧。 “可是如此一来,我汉国军威何存,汉国威信何在?所幸知道此事之人甚少,不然也不知道四方属国将以何种想法看待我堂堂华夏礼仪之邦。”大概是难得找到一个肯听他诉说李广不是的人,韩嫣十分激动地继续驳斥子夫的观点。 子夫见刘彻似乎无意插嘴,于是又道:“李将军既然能被人称为‘才气天下无双’,想来自有其过人之处。陛下重用李将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公孙昆邪是说过‘李广之才,天下无双’,可后面还有一句‘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在兵法上,这叫做欲擒故纵,或者说欲抑先扬。实际上,公孙昆邪是说李广自负其能,不足以常与匈奴相战。” 子夫心中大叫“说得好”,面上却故作惊讶:“李将军既然能与程不识程将军并称为一代名将,应该不会如此不堪吧?” “盛名之下,其实不过耳耳。《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言治众而不用法,无不凶也。所谓‘兵事以严终’,为将者,亦严而已矣。李广之将,使人人自便,虽得军心,难以久持,绝不可以为法,亦不可为他人所效仿。如此仅凭一己之材,纵能力挽狂澜,又焉能称之为名将!” 觉得说得差不多的子夫,露出一幅不甚明解的样子,不再言语。 阿元见子夫不再出声,终于忍不住出来抱怨:“李广不值得敬佩!阿母为何要替他说好话?” 子夫还来不及出声,刘彻就好奇地问道:“阿元为何这样说?” “孔老夫子说:‘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为人不讲诚信,如何值得敬佩?”阿元摇头晃脑继续说道,“孙子由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李广既做不到信,也做不到严,当然不算一名合格的将领,更称不上名将。”说完,阿元点点小脑袋,对自己的话很是赞同。 韩嫣对同盟者阿元的话表示高度赞赏:“长公主此言极是!” 刘彻则好奇地问道:“《孙子兵法》?阿元,是谁教你的?” “嘻嘻!二舅舅和去病哥哥玩兵战棋时,我偷听到的。父皇,阿元是不是很聪明,分析得很对呀?”阿元的小脸满是得意。 “阿元当然最聪明。”刘彻毫不吝啬对女儿的赞赏。 阿元点点头,毫不谦虚地接纳了刘彻的赞扬:“我也这么觉得的。父皇,其实阿元还觉得,以后大舅舅和二舅舅上战场,一定会比李广更厉害,成为真正的一代名将。” 刘彻狐疑地看了子夫一眼,问道:“哦,阿元为什么这么认为?” “阿元这么聪明,两个舅舅肯定也很聪明,为将的五道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连李广也能被称为一代名将,舅舅当然更能成为绝世名将了。” 心中有鬼的子夫,被刘彻那一眼吓得差点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暗自庆幸从来没想过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不过,女儿这番误打误撞,居然将阿青和李广放在一起讨论。等到阿青有了战功,皇帝一旦想起拿两人作比较,就极可能回想起今天这一幕。运气够好的话,没准哪次李广再次战败后,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衣服,据说一件衣服的刺绣,起码要花200多天才能做成。而马王堆的主人,只不过是700户的列侯,长沙国的丞相。所以,文中田瑜的衣服花的时间只会更长,不会短。其实汉代废后之后,一般要过上一年多时间,才会再次立后也是这个原因:准备汉宫下一任女主人的东西,需要很长的时间。】 韩嫣何时领的饭盒,史书没有记载。一般认为,他是在得罪完江都王后,就被王太后赐死了。不过,这里还需要他溜达一下。无视吧!还有,韩嫣的确被李当户教训过,不过有没有因此恨上李家,我就不知道了。这里是剧情需要,因为古代后妃的特点之一就是护短(其实是因为我自己不待见李广,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