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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路

    对于虎子来说,九七年早春的那场流星雨是他这辈子中经历过最为美好,最为奇妙的事情。后来的科学家们把那场流星雨定义为英仙座流星雨。用他们所谓的科学的解释流星雨是彗星的碎片穿越地球大气层时摩擦发热所放出的光芒。或许,他们的这种解释是正确,是合乎逻辑了。可生活在黄土地上人们,对流星的出现还有另一种解释,当一位伟人去世时,天上就会有一颗流星滑落。所以,当流星雨发生过不久,设计师就去世了。

    在总设计师逝世的那些天里,双水村一直笼罩在密密的细雨之中。人们认为,这些绵绵不断的雨水其实是老天爷的眼泪,而老天爷上一次流泪是七六年的九月。当虎子向人们抱怨老师们让他们站在冷雨中,向总设计师三鞠躬送行时,那些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人会用一种鄙夷的眼光审视虎子,然后,他们会动情的说出30年前的那次全国默哀。

    虎子很难想象他们所以是否属实。用李成运的话说,当他们从广播里听到领导人去世的消息时,每个人都震惊了。当时李成运他们还在地里除草,然后,天上扎了一个响雷,接着就下起了雨,在哗哗的雨水中,他们得知了这个噩耗。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像个傻子似得,呆呆的在雨中站立这。不知是谁开始哭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哭了。先是默默的啜泣,随即是嚎啕大哭。

    在虎子第一次听到李成运说这件事情时,虎子不相信他们是真的哭了。因为虎子很难理解对于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到底会有多大的感情,以至于让他们嚎啕大哭。后来,虎子为他们的哭泣找到了理由。说白了,他们并不是从感情上因为悲痛而哭泣,他们更多的是想到领导人去世后,他们该怎么办?从李成运的话语里,虎子认识到,对于那个年代的人们,领导人就是他们的天地,就是他们的一切。而现在领导人死了,他们忽然觉察到赖以生存的天地没有了。打个比方,就像一个还不能独立生存的孩子,忽然得知他父亲死了。其内心对未来的恐惧和担忧是远远大于对亲人去世的悲痛的。

    后来,虎子把自己的见解告诉给李成运,李成运不同意虎子的观点。用李成运的话说,虎子根本不明白他们这一代人对领导人的情感。虎子说他承认,承认不理解他们这一代人对领袖们的感情。虎子说他更不能理解他们这一代人逢年过节时要给领袖们的画像磕头,每次吃饭之前,都要先祈祷一遍祝愿领导人的话。当然,还有过路口时,随时会有人提问领袖语录,回答的出来就让过,回答不出来就不让过。生活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变成了戏台上的小丑了。

    “生活在现在的人难道不是戏台上的小丑?”李成运反问。

    这个问题让虎子无言以对了。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这个大舞台上扮演者不同的角色。只是有的人入戏深些,有的人入戏浅些。不管是深是浅,只要是戏,总归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幕。谢幕后,每个人又会是什么样子?谢幕后的生活又会什么样子?

    王兆江说,人生在世,就图一乐。凡事别太认真,一认真就入戏深了,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忘记了戏总有谢幕的那一刻。起初,虎子不很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直到虎子上了大学后,才渐渐的有所感悟。理解了王兆江这番话后,虎子对王兆江刮目相看。他认为,几百年来,双水村就出了王兆江这么一个明白人。其实,虎子并不知道,如果他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也会明白一切看似高深的道理其实就是一文不值。

    王兆江的这种豁达心境是他在过完八十五岁生日之后产生了。因为有史记载,双水村最高寿的一个人活了八十四岁零十一个月。过完八十五岁的生日,王兆江忽然明白自己是双水村活的时间最长的一个。老天爷能让他活到八十五岁,已经是他之前所不敢奢望了。八十五岁以后的日子,王兆江认为是老天爷多给他的。既然是多给的,就没必要在斤斤计较了。所以,八十五岁后,王兆江对任何事情都采取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不是自己的也不要强求。王兆江的这种生活态度被虎子注意到是因为那场旷古的土地纠纷。

    事情要从阴雨停歇后的第二天下午说起,那天的天气很好,不仅是阳光普照,天的东边还挂起了一道彩虹。天空中出现彩虹本不算是稀罕的事情。可这道彩虹太大了,铺满了半个天空,持续的时间也太久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消失。村里人议论,天上出现彩虹必定有喜事。可到底有啥喜事,谁家有喜事?没人说得准。就在村里人议论纷纷之际,村子西头来了几个陌生人,有人手里拿着铁锹,有人肩膀上扛着一个仪器,还有人拎着半桶白石灰。这些人在村子西头又是照量,又是比划的,在村西原有的土路两边撒上了白石灰。

    等这些人走后,村里人才知道,原来那些人是来修路的。上面已经批准了,要在双水村西面修一条公路,和北面的220国道一般宽。这个消息对双水村的人来说可是个喜讯,因为公路的好处他们是体会过了。别的不说,光是下雨时,他们村西的这条土道就是一个大麻烦。泥泞粘脚,坑坑洼洼,每下一次雨,都得十天半个月的不能过人。尤其是上学的小孩子们,家里的大人都愁坏了。

    现在好了,修上公路,人们认为这是双水村通往致富道路的第一步。对于这一步修路的功劳,何有发说是他费了好些口舌才争取来的。上面本打算在离双水村十多里的另一个地方修路,何有发据此力争,百般艰难,才让上面的领导改了注意。村里没人相信何有发的话,他们甚至怀疑何有发的智商有问题,这样底下的牛皮都敢吹,村里人都为有这么一个村支书而感到丢人。

    不只是村里人有这种想法,现在连喜云都觉得很丢人了。她不清楚何有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以前虽然也不咋地,可至少不吹牛,不说谎,不像现在不要脸了。两人在家里没少吵了架,吵架的内容基本上都是为了街上的闲言碎语。喜云每在街上听到别人说何有发的坏话,回到家里就得和何有发吵一次。吵完架,喜云自己气的要死,何有发则像个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又上街了。

    在何有发第五十三次向村里人说修路是他的功劳时,王兆江拉何有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批头给了何有发一巴掌,打的何有发两眼冒金星。何有发摸了摸被打的头,一时蒙了,忘记了还击,怔怔地看着王兆江。

    “知道为啥打你吗?”王兆江问。

    “对啊,你打俺干啥?哎,俺说王兆江,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找打架啊。”何有发挽了挽袖子,一副打人的样子。

    “吆喝,小子,你现在当了村支书,眼睛里连长辈都没了?”

    “少废话,俺不要不看着你年龄大,早把你打趴下了。”

    “小子,你能耐啊。你知道俺为啥打你吗?”

    “狗日的才知道?”

    “俺是为你好。”王兆江说,“俺觉得你小子的心经不错,去年过年时你还给俺送了半只烧鸡,俺并不是看你给俺送烧鸡了才帮你。俺是觉得,你眼里能有俺这个孤寡老人,说明你心不坏。”

    “你到底想说啥?”

    “你知道咱们村里人咋看你吗?”

    “巴结俺呗。”何有发说,“你不知道啊,他们见了俺都笑嘻嘻的。”

    “巴结你?少美了。他们是把你当成了傻子。”王兆江说,“刚当村支书的那会你也不这样?咋就变化了?是不是因为李成运他爹的事情?”

    一语中的。王兆江的话让何有发低下了头。不错,何有发之所以会变得现在这样没羞耻,自我感觉良好完全是因为李成运他爹的事情。何有发暗地里向乡里打报告,让乡里的人在李成运他爹发丧时把李成运抓走,后来李成福拿着五千块钱才把李成运给弄出来。而何有发告诉喜云去县里开会,在县里宾馆里躲了几天,等事情结束,何有发才回家。他以为事情就这样圆满的结束了。圆满二字是用在何有发身上的。因为他出了这个注意,让刘大胖子弄了两千块钱,刘大胖子打电话表扬何有发是个人才,以后要多多提拔他。至此,何有发才感觉自己在刘大胖子心里扎下了根。

    回来的那天晚上,何有发让喜云抄了两个小菜,还弄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酌。一瓶白酒进肚,晕晕乎乎,进入梦里。隐约里,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透过窗户,他看到院子里有个黑影在拉扯什么。瞬间,他的酒醒了。涌入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有人偷东西。竟然有人敢偷他家的东西,何有发觉得不可思议。当村长这么久了,还没能立一下威,今儿若是把偷东西的人逮住,可是一个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