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金城离殇(六)
穆清心内一振,暗骂了自己几句,金城郡内的境遇虽凶险,毕竟还不至十万火急,一切的险境仅仅是她的揣测,怎能险过此刻她与杜如晦的处境。 往前是雄兵十万,往后的长安则是一方巨大的砧板,高悬两柄大刀,左边是太子,右边是秦王,无处躲藏,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边走边‘摸’索退身的法子。 她晃了晃脑袋,撇开脑中庾立与叶纳的影子,这才瞧见杜如晦眼底的一片‘阴’影。“昨晚未睡么?”她伸手去轻按了按他黯沉的眼圈。 “总觉二郎这一病要惹出些‘乱’子来。”他一面带着她往帐内走,一面沉声道,“自晋祠誓师,晋阳城起兵,至攻夺长安,步步顺遂,顺得教人心慌。” “顺风顺水的,不好么?” “顺风顺水有时尽,愈往前行,离顺遂用尽的那日愈近。”杜如晦在卧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抑或是我谨慎过头,胡想多了,惟愿如此。” “近来咱们都爱多想。”穆清扑哧一笑,随手解下他腰间的革带,“眼下还算安稳,还不紧着躺下歇一歇,待歇足了觉,另有了想法也未可知。” 杜如晦却不答话,穆清再看他时,他已斜斜靠在卧榻一侧睡去了。 及午后,杜如晦尚未醒,左右营中无甚么动静,便无人来扰醒他。穆清往医帐中找赵苍说话,两人说了一回二郎的病情,又由此说到了医疟疾的良‘药’马鞭草。‘药’典中就其究竟有无毒‘性’的争议,相谈甚欢。 赵苍探头向帐外瞧了瞧天‘色’,自言自语地算了算时辰,正‘色’道:“正是日夜‘交’替时分,‘阴’阳相冲,大约二郎寒热又要再起。” 才说了这话不足半刻,医帐外便有人高喊,“赵医师,快请往大帐去瞧瞧,殿下又烧‘迷’糊了。”赵苍二话不说。背起早已备好的医笥。拔‘腿’便往外走。穆清亦起身随着他,及帐外李世民的亲随一同去了。 大帐卧榻上的秦王果然又是一副高热‘混’沌的模样,早起还苍白的面‘色’,此时黄中透红。颧骨处似覆了一层‘阴’影。闭目仰躺着。仿佛用了极大的气力皱起眉头。偶翻过身子,口中模模糊糊地轻哼,细听之下。似在与人说话一般。 穆清凑近去听,只听他含含糊糊道:“不许出兵……设下……设下防御工事……” 赵苍探出三指扣住他的手腕,凝神细听了一回,抬头指了指他的手,对穆清道:“看他的指甲口‘唇’,已然变了颜‘色’,再试试他的脉。” 穆清顺着他所指望去,李世民的口‘唇’红紫,再望望垂在卧榻边的手,指甲绀紫。她轻轻坐到卧榻边赵苍让出的座上,探出手去扣搭他的脉搏。尚未扣准,却被他反手一握,整个手被抓在了他的手中,穆清伸出另一手拂了两把,却未挣脱得了。 一旁的赵苍大惊失‘色’,抖抖索索地唤道:“七,七娘……”穆清用力甩了两下,幸亏他烧得无力,倒也教她甩开了。岂料他立时又来抓握她的手,一面胡‘乱’挥着手,一面含‘混’不清地急唤“英华”。 “殿下他,他唤的名是,英华?”赵苍前一瞬因惊异张开的口尚未合上,刹那又张得更大了一圈。 穆清蹙起眉,无奈地点点头,“也非首次了,‘迷’瞪中将我认作英华。” “他同英华……”赵苍将嗓音压得极低。 穆清瞥了一眼卧榻上昏沉的李世民,将赵苍引至一边,“他与英华自幼一处授课习练骑‘射’,打小便情投意合,军中知晓此事的人不少,却都忌讳着不敢浑说。而今他贵为秦王,更是无人敢多议,想来赵医师亦是个明白的。” 赵苍脸‘色’尴尬地沉下,胡‘乱’点了几下头。他向来只将心思放在医技‘药’典中,从不好事,这一遭却惊得如触雷了似的,倒出了穆清的意料。 她正疑‘惑’,又听他低声问:“既如此,英华缘何不入承乾殿?” 这话问得古怪,竟是一改他往日的做派,穆清当下愈发起疑,却仍答了他,“英华素来散漫,宫中约束大,必定不惯的,况且,她不愿为人妾室。” 赵苍不再说话,随手摆‘弄’了几下医笥,隔了片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英华同七娘生得确实相类。”话语中若隐若现地带着一丝感慨。 大帐‘门’头探进一个脑袋来,向内扫了一圈,瞧见穆清,伸手招了招,“阿姊,阿姊速来。”正说着英华,来得却正是她。 穆清向赵苍微欠了欠身,“二郎还请赵医师多费心,七娘先去了。” 才走到‘门’口,穆清便被英华火急火燎地拉出帐‘门’,大帐‘门’口有人戍守,她四下环顾了一圈,择了一处避开人的,拉着穆清一言不发地往那边大步走去。 “阿姊……”方才还焦灼急躁的,话到了口边却又迟疑起来,“二郎病成这般模样,还要迎战薛举么?便要战,怎不召集玄甲军和我的骁骑……” 她话未完,穆清已遭了五雷轰顶般,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偏头看着她,“你是说,营中正在集兵?此刻?” “适才刘公在大营那头列队集兵,大约有半营之众,有人路过时瞧见来告知我,原当要作薄战‘cao’习,也未放心上,不想又有人来说刘公正命人搬开一角防御,俨然是要出兵的阵势。” 秦王颁令时英华未在帐中,不曾知道已下了严防死守的令,只觉刘文静领兵出战甚是蹊跷,故跑来找穆清问个清楚。 穆清脑中发懵,暗道,糟了。早上在大帐刘文静便主张出战,李世民下来严令不许出营,他竟敢公然违令,集结了一半的兵力贸然出战。难道与屈突通一战令他自负满溢,求功心切了不成。李世民正在卧榻上烧的神智‘迷’‘乱’,何处去寻能遏制了他的人。 “他们在何处列队?”穆清急忙问道。 英华指了指营地北边,“应是那边。” 穆清略一沉思,匆忙道:“我先去看过,你快去帐中将你姊夫唤醒,快些。” 英华应声回头便跑,穆清踮脚向北边张望几眼,大帐靠着南边,离北边有一段距离,若要跑着去,以她的体格,怕是跑不到一半便要喘息呕血。大帐‘门’边有几名守军,穆清边向他们走去边催道:“快替我牵一匹马来,越快越好。”
守卫的亲兵见是她要马,又是这样的迫击,去马栏中拉马过来要耽误不少功夫,索‘性’便将白蹄乌牵来予她。 穆清从未骑过白蹄乌,那马亦是认生,先是犟头倔脑地左右摆晃了一阵,穆清只得紧紧地拉住缰绳,双‘腿’使力夹着马肚,呵斥道:“好生走着,莫误了事!” 白蹄乌挣扭了一回,终是歪歪斜斜地一路小跑了出去。穆清紧抓着缰绳,连催了两声,向北疾驰而去。 驰了一会子,便能望见营地北边的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正向营外快速移动。她心下一沉,登时焦躁郁火自‘胸’膛升腾起,只觉口干舌燥。 队阵的一侧,几匹马来回跑动,几名郎将挥鞭吆喝着催动兵士们。穆清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须发‘花’白的刘文静,向他挥手高呼,“刘公且驻。” 刘文静在马上回过头,初见一名胡服‘女’子策着白蹄乌奔来,又因穆清同英华两人粗略看去极像,只当是秦王遣了英华来拦,并不敢太过放肆,举手示意命队伍停下。 待驰近了方才看清并非英华,却是穆清。于是他又一挥手,令郎将们加速领兵出营。 “刘公这是要作甚么?”白蹄乌奔至刘文静跟前,穆清带住缰绳,一面尽力稳住急喘,一面恳切道:“刘公是忘了今早二郎的严令了么?怎的此时要出营迎战?” 刘文静肃板起脸,“七娘随军原只为领路,现既不必引路,便好生在帐中呆着,莫出来‘乱’逛。”队伍几近出了营,刘文静说着拨转马头便要走。 穆清急道:“刘公三思。” 刘文静却只当未听见,根本无意停下。她心头郁火燃得愈发炽烈,抖开缰绳策动白蹄乌,直直冲上前,以身拦挡在刘文静的马前。 刘文静所料未及,来不及勒带住坐骑,但他的马面对傲气霸道的白蹄乌忽然向后退去,差点将他甩下马背。“军机要事,岂容你一介‘妇’人左右!还不快退开去!”刘文静的恼怒再压制不住,顺带将晨间与杜如晦争议时生出的怒气一并发作了,指着穆清喝道:“你虽替二郎谋划过一二,却莫忘了自己是何身份,我敬让你两分,你倒要上赶三步。再不让出道来,休要怨我不念往常情面。” “军机要事七娘不懂,按说营中的事我也不该置喙,但今早在大帐中,二郎的军令下得明明白白,我亦听得分明,刘公这是要公然抗令么?”穆清毫无惧‘色’地依旧横在他的马前,紧绷着脸,“七娘来阻,并非为二郎,也并非要横手军机,只为刘公而来,但求截阻刘公,不至酿成大祸。” 刘文静冷冷哼笑一声,朝后一挥手,从后头越上前四五骑,将穆清连同白蹄乌密密围上,她只来得及呼喊一声“刘公”,刘文静便已转身领军离开,只留了一道背影,与漫天扬起的黄尘予她。p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