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金城离殇(七)
穆清定定地坐于马上,眼睁睁地望着刘文静远去的身影,明光铠甲被太阳耀出一道刺目的强光,地下列队行进的兵士开始小跑起来,越跑越远。 待二万兵甲尽数跑上大道,围着她的几名骑兵拨掉过马头,向她拱手抱歉,“军令所授,我等多有得罪了,还望顾夫人见谅。”言罢催马追着大队而去。 杜如晦与英华自营地的南边急匆匆地赶来时,大道上已不见兵将们的身形,只在原处留下一片‘迷’‘迷’‘蒙’‘蒙’的黄‘色’烟尘。 “我截不住他。”穆清颓然从白蹄乌背上跃下,“刘公绝了意要出战,早就悄悄集结起兵众,待我赶到时,两万人马已出营大半……”说着她一筹莫展地哀声摇头。 “他太小瞧了薛举。”杜如晦道:“对屈突通一战确令他昏了头脑,只当这世间的兵将大同小异,岂知屈突通相较于薛举,犹如黄羊之于豺狼。也怨我未能早些觉察。” 英华观望了一阵,抬头看看天‘色’,忽然接口,“刘公意‘欲’趁着暮时造饭换班,军中最为松懈的时候突袭?姊夫可要我带兵去援?倘若我领兵从另一面搅‘乱’薛军营地,使得他们以为咱们大军倾巢而出,不敢太过猖狂,或能救回这二万人马大半来。” 杜如晦沉脸不语,目光凝在大道上那股远去的黄烟尘上,过了好半晌,漠然摆了摆手,“不必,随他去罢。余下的人马尚有旁的事要忙。”说着他又转向穆清。“二郎眼下什么情形?” “落日时内火高烧,又胡言‘乱’语闹了一阵,只怕犹未清醒。”穆清摇头愁道。 “英华,速去传令,火速拔营回长安。一个时辰内开拔。”杜如晦不假思索地下了令,英华抬起眸,直瞪瞪地瞧着他,疑是自己听差了话。再怎么说,也该等二郎回复了神智再定。刘文静才刚公然抗了秦王的令,这边自己的姊夫又要肆意专权了么。 “姊夫……”她抓着缰绳的手抬起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带着马踌躇不前。 杜如晦的脑中快速理了几种或可能出现的后果,越想越觉着险急,索‘性’不再考量那些法子,秦王尚未清醒。他只得僭越这一回。“你只管去传令。罪责自有我来担,便是要计较,也得待保住了各自的‘性’命。治罪的方有机会治罪,领罪的也有地方去领罪不是。” 英华不再犹豫,纵马急遽地往营中去召集留下的郎将们。 穆清赶回大帐时,赵苍仍在大帐中照看,他一向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此刻时昏时醒的秦王却令他慌张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地往外冒。 “赵医士不能把握么?”穆清还是头一遭见他面对病患时这般慌‘乱’。 赵苍的衣袖已卷到了手肘上,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脸颊边的汗水,“我,我……” 赵苍“我”了十几声,憋得脸皮通红,却说不上后面的话来。穆清顿觉脑中一空,“疟疾虽时常要人‘性’命,可于赵医士而言,并非甚么难症,怎会……” 赵苍憋闷不住,“唉”了一声,重重地一拍自己的‘腿’,“我便实话说了罢。疟疾能医不假,却需要时日,少则二十日,多则三两月也是有的,愈后长时内手脚无力,神疲力倦,难保不落下甚么病根来。秦王殿下能耽搁下这二十日?且气力消散,莫说统兵征战,骑马抬槊都是不能的。” “故此,赵医士换了‘药’?”穆清紧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一字一顿地问道。 赵苍又抬手抹了一把汗,心虚地点了几下头。 “用上了虎狼之剂?” 这一回赵苍不敢再点头,木然地看着她,讷讷道:“‘药’虽凶险,却有奇效,若是……若是,殿下能扛得住这‘药’的孟‘浪’,不出十日便能见好,神气力道皆能立时恢复了。” “若扛不住呢?” 他深低了头,不敢去看穆清,以极低沉的声音答道:“尚不知,许是烧糊了脑袋,自此痴愚,许是坏了目珠,日后再不能视物……” “可还有旁的人用过此‘药’?” 赵苍几乎开始颤栗,嗓子眼里干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僵着脖子摇了下头。 “你,你……”穆清苦着脸,闭眼深深吸入一口气,“罢了,现下也不必多说了,自求多福罢。现下要拔营撤回长安,一个时辰为限,他可经得起搬挪?” “使得,使得。”赵苍赶忙答应,“我这便唤人来先安置了殿下。” 说一个时辰,果然未超出半刻,百余驾的辎重已齐齐列了队,停在两侧待命,车夫俱在车上坐了,手持了马鞭,随时策动马匹出发。 穆清从大帐内出来,营帐等驻扎物已撤得干干净净,众兵将在空旷辽阔的营地上集结,四人一排,列成一个奇怪的队阵。赵苍指挥着四名亲随,以木板抬着李世民自大帐中尾随而出,将他放置在一驾腾空的辎重车上头,立时便有兵丁上前拾掇拆放大帐。 赵苍打量了一番面前列着的队阵,忍不住诧异,“这是要作甚么?” 穆清向前扬了扬下巴,“这是雁行阵,既能将二郎护在阵中,一旦遭遇了敌兵,又能且战且行。” 赵苍随后“唔”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穆清心中却转了好几转,缘何要列出这样的阵型来撤兵,或许退回长安的路上,一场追击在所难免。想到此,她不禁向兵将中忙碌的杜如晦投去一眼,心内说不上来的糟‘乱’。 英华领着的骁骑营将李世民的辎重车围拢在中间,玄甲军在队伍的最末,分成两列向两边微微扩散着,充当着雁翼,若有敌兵来袭,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敌兵包拢围歼。 两万多的兵将在夜‘色’中默然疾行,无人‘交’语,只闻得咔擦咔擦的革靴蹬地声,和丁零当啷铠甲相碰擦的声响,再就是密如雨点的马蹄哒哒。 穆清坐在李世民身侧,不断地以手探他滚热的额头,试图同他说话,无奈他却双目紧闭着昏睡不醒。及到后半夜,她有些支撑不住,手臂支着脑袋,随着车的颠行摇晃着身子,几次险些掉下车去。 杜如晦策马到车边,皱着眉头瞧了她一会儿,轻唤一声,“穆清?” 她遽然惊醒,使劲地撑开眼皮子,‘迷’糊地朝他望去。 “你与我同骑罢。”说着他伸出手,将她拉上了马,坐于他身前。六月的晚风干爽微凉,阵阵拂过,带起他身上令她安定的熟悉气息,这便使她愈发想睡,脑袋仰靠在他‘胸’前,晃来晃去,一时睡去,一个颠簸又教她登时惊醒。
杜如晦双臂拢着她身子两侧,轻轻夹固住她,使她不至从马背上滑落,“想睡便睡罢,才养了些‘精’神,别再熬坏了身子。” 说是睡,穆清何尝能睡得安稳,瞌睡一阵,猛一个‘激’灵又醒来,困倦难忍,又‘迷’糊过去,一个颠簸,复又睁开眼。黑沉仿若无边,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天际似乎被横着劈开,‘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鱼肚白。 “天要亮了么?”她仰头问道。 杜如晦在沉重的呼吸声中闷闷地“嗯”了一声。 穆清从他的‘胸’膛前坐直身子,向四面黑暗中张望,“二郎如何了?可醒过来了?” “赵医士正守着,似乎,并不见好。”他脱开一条手臂,甩了几下,顺势往暗‘色’中的某处一指,“他们在那边。” 穆清拉过他的手臂,‘揉’了几下,“教我压得酸麻了?我有这么沉?” 他不搭话,只在轻声笑了笑。天边的那一道透光的口子扯得愈发开了,更多的光线从裂口中涌出,将整个天空从黑暗中拽出来似地,‘蒙’‘蒙’亮起来。穆清偏头瞧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脸上尚未来得及掩藏起的忧‘色’。 行了一阵,天光已大亮。众兵士咔擦咔擦的脚步声中拖着沉重的疲倦,穆清已在天亮前下了杜如晦的马,另拉过一匹马独自骑行。队伍从雁行阵改成长蛇阵,穿过一片谷地,这一夜少说行了三四十里路,兵士们累得几‘欲’仆倒。 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杜如晦传下令去,命兵将们在前头改阵列队,布成一个圆阵,呈抵御阵势,由内及外,渐次增加人数。列成了阵便原地休憩,不支营帐,只用油毡垫地,坐卧不论,两个时辰为限,又命人发下干饼和水囊。 兵士们早已累得抬不动‘腿’,连发下的干粮都懒怠理会,哪还计较甚么支不支帐的,就地铺开厚油毡,躺倒便睡。 李世民便在这圆阵的中间。穆清走到他身边,他仍旧睡得昏沉,面‘色’蜡黄,面颊上的高烧的红‘潮’倒已褪去。她探手在他额头上搭了一搭,灼热感消散,反倒觉得额头冰凉。 “他眼下这模样,还算正常么?”穆清低声问向赵苍。 赵苍的脸一夜仿佛老去了十岁,疲惫地晃了晃脑袋,“不好说。仍是要看日落时分高烧会否反复。” 英华坐在他身侧的一张油毡上,双手‘交’握搭在一柄带鞘的长刀上,低着头,额头抵在刀柄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穆清伸手推了推她,她猛一个‘激’灵抬起头,见是穆清,垮下脸怨道:“阿姊你唬我作甚。”她的目珠上和杜如晦一样不满了条条血丝,眼袋肿胀,娇俏的小脸犹如霜打过的嫩叶,神彩灵光尽失。 “守了一夜,不累么,还不快去睡一睡,我替你守着。”穆清又推了她一把,好说歹说地将她劝走。p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