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细致如斯
天际云霞肆意卷动舒展，彼时浮在头顶的云团此时已不知飘向了何方。院中的桃花树冠遮去了半边天空，枝头的花蕾桃色深泽，开过了极致，悄无声息翩然凋零，在空中荡了几个回转，落定在茶盅内，凉茶的浮面颤起层层涟漪，一波一波散开，复又平静。 矮桌上七零八落的摊着书卷，书页平展，间或标注着几行密麻小字，字体隽秀工整，依稀可辨是出自夜梵之手，笔迹比今失了分洒脱，多了分稚气，约莫是少年时研习术法所做的注脚。 翻过最后一页，白三轻合上书，搁在桌上，唇边凝笑，扭转过头，遥遥望向东殿，一双眼睛含春带水，目光灼灼。 自打那天受了染春提点，白三一颗混沌迷茫的心顿时茅塞顿开，空寂一扫繁香至，春红承绿百花开。 白三觉得，染春说的极对。白三对着夜梵掏心掏肺，便指望夜梵也如此待他。可惜这个念头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夜梵是个凉薄的性子，一颗心总是藏着掖着，塞到犄角旮旯里才算作罢。 白三思量半日，忽然发现，夜梵待他的好，是他失明时浅照床头的一轮明月半牙弯，是治他眼疾的一树珊瑚红似火，是他手中的一卷书册透墨香。夜梵给予他的，早已浸在他的一呼一吸间，揉进细枝末节中，只是他自己看不到。 怀着满心愧疚，白三决定以后要揣着一颗细致剔透的玲珑心去看夜梵。 将近些日子的事儿极为细致剔透的扫过一遍，白三欢喜的发现，其实夜梵的情是无处不在的。 比方说前些日子，白三迷迷瞪瞪中轻薄了夜梵，夜梵没用任何术法，只是用手挡开了他，不过使得力气稍显大了点。但白三用一颗玲珑心细细一想，夜梵的一记飞拳顿时化作绕指柔，包含着隐晦的爱意，欲拒还迎。 再好比说昨天白三跑去东殿闲晃，夜梵这几天似乎很忙，基本都伏在案头批审卷宗，白三绕着他转了几圈，也只当瞧不见，头也未曾抬起。 白三站在一旁侧过身子，掌着折扇给夜梵呼呼风，无意间瞥见夜梵手中握着的一管狼毫小笔，笔杆雕纹镌秀，润泽红质。白三今天凑巧穿了一身朱砂红衫，瞧瞧自家衣袖，瞧瞧案台上倒挂在笔架上琳琅满目的别色毛笔，再瞧瞧夜梵手中的茜红小笔，白三勾勾嘴角，含蓄的笑了。 砚台中眼见着快没墨了，白三乖觉，卷了袖子抽出墨锭，在砚台磨盘中沾些水，捏着墨锭慢慢的滑动。墨锭遇水则化，渐渐染出一片墨色。磨完墨，白三将墨锭靠放在砚台上，墨锭微侧，露出肚中单线勾画的一副锦花图。小三眯眯眼，图中娇嫩嫩羞涩涩的一团千瓣桃花，花开正盛。 白三收回目光又扫向夜梵，唇角向上提提，笑容愈发的圆满。 夜梵被盯得发毛，搁下毛笔，捏捏额角，侧首看白三。白三老实在他旁边杵着，嘴角挂笑，一双眸子直直的瞅着他，神情活似一只看着自家鸡蛋的老母鸡。 夜梵皱皱眉头，缓着语气道：“怎的？有事？” 白三脸上依旧带着渗人的笑，先摇了摇头，又垂头略加思吟，遂往他身前凑近一步，一抬首，两眼闪动着星光点点，拖长了语调道：“你待我……”闭了嘴巴，略略一顿，含情脉脉的望向夜梵，用扇柄在胸口戳了几下，意味深长道：“我，都知晓，不失半分不少星点，都真真儿的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原话本来是：你待我的情意。白三唯恐夜梵害羞，将情意二字吞了。夜梵冷不丁听他冒出这么一句，被搅得一头雾水，只挑了眉拿眼斜他，这副神情映在白三眼中，却又歪成了不胜娇羞。 。 微风起，吹动书页四翻，哗哗啦啦将白三拽回神。伸手将书页压下，白三并住两指曲在桌上扣了两下，心里倏地起了一念头。 白三想，既然要去掉一身的粗枝大叶变得细致，就要细致得彻底，不单单能瞧出夜梵待他的好，还要待夜梵好。待一个人好就要投其所好，投其所好的大前提是了解这个人。 白三揩着下巴开始琢磨，夜梵喜着黑衣，喜食甜品，桂花糕为最，但其他的，譬如夜梵喜欢喝浓茶还是淡茶，茶温是暖是凉，平日里有些个什么消遣，从未提起过的双亲又是如何，幼年时期有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却是一概不知。 白三突然觉得自己离细致的境界尚远，当下起身，端起茶壶，抬脚踱去西殿。 进了拱门，顺着长廊直走，到头一拐，跨进院门，在房门前站定，白三一双手捧着茶壶，用鞋帮磕磕门板，嘿嘿一笑：“大下午的收拾屋子作甚，快快过来与老弟唠唠嗑。” 说罢也不客气，进屋挑了把椅子自行坐了，翻开倒扣的杯子斟了两杯茶水，拿起一杯在白二眼前晃了一晃。白二似是也忙活烦了，将手里叠到一半的衣裳甩手一丢，几步跨过来，抓起杯子灌了一口：“现下不收拾怕明早来不及，唔，你这么空闲，收拾完了不成？” 白三纳闷，收拾屋子着什么急，未接他话茬，只道：“旁的暂且不论，兄弟今天来是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白二喝空了茶杯，正抬手续茶，闻言一僵，神色有些古怪，支吾道：“呃，最近有什么的我也不大清楚。” 白三抬眼瞧他：“怎么这么怕人问，又闯祸了？罢了，我只是问些早年的事情。” 白二松了口气，将茶水顺溜倒好，一屁股在白三对面大喇喇坐下，道：“问吧。” 白三捏着杯子捻在手中转转：“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探探夜梵年少时的事儿，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或者亲近的人。” 白二碎嘴的毛病让小三给挑起来，咂咂嘴，想了一会儿，晃头道：“殿下有何爱好不大清楚。”白三闻之略有些失望，低低的哦了一声，白二又接道：“不过亲近的人倒是有一个。” 白三精神起来，向前凑凑身子：“嗯？是谁？我可曾见过？” 白二好笑道：“这人你当然见过，还熟得很。” 白三攥紧了杯子：“别绕弯子，到底是谁？” 白二道：“自然是判官大人，殿下年幼时整日追在大人身后。” 一道天雷，吟风破月，闪光炸响，直劈向白三的头盖骨。指尖一抖，杯中茶立刻洒出大半，白三忙放下茶杯，颤颤的问：“珏……珏儿？和，和夜梵？完全看不出啊……” 白二蹭蹭鼻子：“那是后来才疏远的，具体为何我便不知了。”歪头想想，又道：“按时间算算，大致上是老阎王去世的时候罢。” 白三将将滚过雷的脑壳不大灵光，木然道：“老阎王？” 白二点点头，道：“嗯，就是前任的阎王，也是……也是殿下的爹……” 又一记雷光砸下，白三的脑子焦了个通透，惊道：“夜梵的爹，已经过世了？” 白二的眼神黯淡下来：“是，过世许多年了，不提这个了，提了伤心。” 白三的小心肝安逸了许久，一下子被搓扁捏圆的承受不住，开始抽搐。 白二似是嫌他抽搐的不够猛烈，起身拍拍他肩头：“我继续去收拾包裹了，你也再去看看行李，莫要丢三落四，明日启程去二殿，怕是要住上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