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比黑暗更黑暗
古圣贤有云：败人二字，非惰即傲。 空印口中“可以照破一切黑暗”的大日如来种子，在攻击月灵夫人、吸取冥河迷雾之后，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周正对此心知肚明，但极端的疲惫损害了他的判断力，焦躁的他生出了一个错误的念头——神通高手，我也一样打得，难道还打不得你？就算我已经衰弱了，可你也不过是个神魂不全的怪物！ 很可惜的是，如果单论元神的强悍程度，拥有上古祖巫血脉的熔岩阿修罗，确实更胜月灵夫人这头狐狸一筹。而且还是那句话，周正的状态，实在太差。 如果一切能重来，周正不会这样频繁地滥用元神投影，就像空印不会过分地使用他的法身。但一切都是没有如果的，任何人做出一个选择，都只能接受相对应的结果。 “嘭！” 巨大的响声从二人之间传出，像是天崩地裂，像是海啸来袭，像是火山爆发，像是世界的终结与开始。 尘土激扬升空而起，化作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火红色与金色的真气，如同刀锋，从蘑菇云内部透出，将它刺得千疮百孔，诡异而又带着死亡气息，仿佛葬礼上的迪斯科球。 离得较近的孟卓，本就是心动高手，能与天地沟通，因此感受最深。面对此情此景，他直觉得神魂发颤，难以平复。 而远在城头的围观观众们，只微微感受到了这次碰撞的些许余韵，一个个便忍不住捂着胸口，泛起恶心来。其中体弱些的，干脆两脚发软，跌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这是心动境界的战斗中，本不该出现的景象。 至于原因——这是传承自洪荒的灵魂符文，与历经混沌洗礼的元神之间，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在极远的极远处，神燚闭着眼，与虚夜并排而立。他的肩膀上是虚夜的手，虚夜所见所闻的场景，都通过那只苍白的手，传导到了他的脑海里。 通过这种方式，神燚既能将战场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又能避开可能的风险。就算枕流学社的人赶来支援，以眼下的距离，也绝不可能发现他俩。 神燚观察着战局，看得津津有味。尤其当他看到两者的灵魂正面碰撞，绽放出美丽而恐怖的异象，他笑了，笑得灿烂无比。 “仿佛是旧日的好时光。真怀念啊，洪荒时代。” 妖皇之子，万千洪荒遗族中最高贵的存在，品味着眼前的景象，像是后世的小资，就着冷咖啡和披萨，在看老美国派头的黑白电影。一脸唏嘘，满眼憧憬。 将目光移回战场，只见那大片的烟尘之中，忽然倒飞出一个人影来。孟卓定睛一瞧，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满身伤痕的周正。 孟卓哪敢怠慢，连忙唤起狂风，卷积着，将周正托起，往城头方向送去。他自己则仗着剑，小心戒备，就怕阿修罗忽然从灰尘之中杀出来。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个瞬间，四道刀罡轻松划破烟尘，破空而来。一眼望去，金红光芒闪烁，威势惊人。 之前一次交手，都是因为孟卓过于轻敌，才会弄得那么狼狈不堪。现在他已经知道阿修罗比自己要强，小心应对之下，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又来这一套。” 孟卓看着向自己攻杀来的刀罡，微微一笑。他唤起狂风，如龙卷般迎向刀罡，稍稍阻滞了一下刀罡的速度。他自己则一个闪身，借着风势飘转到了一旁，甚至都没有出剑，完美地避过了攻势。 可令孟卓没想到的是，这四道刀罡，有三道是冲着他来的。还有一道，却是冲着周正去的。 “不要！” 听得耳后传来惊呼，孟卓心知不妙，连忙回身看去，只见一道刀罡指着周正，直直飞去。而周正则瘫坐于地，满脸血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无法反击或闪躲。 暗道一声“糟糕”，孟卓便要回身援救。可阿修罗已然恢复行动，他维持着恐怖的双头四臂法身法相，从烟尘之中踏出。每一步，都有山崩似的威势，仿佛方才的一番生死对决，对他而言，不是伤害，反倒是滋养。 “来啊，修罗好战！” 阿修罗头顶上，高悬着一枚混沌符文。与交战之前相比，这枚符文破损得更严重了，只能说勉强还存留着形状，没被彻底摧毁。但从破损之处，溢出的缕缕纯净真气，如雾气般萦绕在阿修罗周身，为其法身所吸收。远远看来，他的法身法相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在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凝实而清晰。 “该死的，怎么更强了？” 孟卓本想回头去援助周正，可被阿修罗这么一瞪，他又不敢动了。他很清楚，现在敌强我弱，胜算渺茫，只求着前去报信的军士，能将他的老师早些请来。至于他自己，则拖得一秒是一秒，绝不能让眼前的怪物放开手脚大开杀戒。 在这种情况下，孟卓根本就不敢去救援周正，只恐他这一回身，便被阿修罗锁定秒杀。那之后再没有人能哪怕威胁阿修罗一下，谁去保护百姓？ 枕流书社的大师兄，在心里默念一声“对不住了”，已然开始为这位他连名字也叫不上的战友默哀了起来。 然而世事如棋，又有谁能真的预料到一切？有谁能想到，跟在周正身边的小不点，竟是魔教圣女，有着一身的法宝？ 如果阿修罗能预料到，那刚才的四道刀罡里，绝对不会只有一道飞向周正，而会是两道，甚至三道。方才那光芒四射的灵魂星河，毫无疑问地告诉了他，谁才是能杀死他的人。其中蕴含着的恐怖气息，纵然只有一丝半缕，也可怕无比。 至于孟卓……和孟卓给自己下的判断一样。 在阿修罗眼里，孟卓不过是个搅局者而已，一个能稍稍延缓他步调，却不能真拿他怎么样的人类武者。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世界是没有如果的。 闻思绮眼见周正将要殒命刀罡之下，想也不想，直接从三丈五的城墙上翻了下去。她不管不顾地，挡在了周正身前，两只袖子一甩，便激射出四张符箓。 那四张符箓不是凡品，一经激发，便分别化出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象，威风八面，迎着刀罡纷飞而去。 只可惜，现在的阿修罗比之前更加强大，从混沌符文之中吸取了大量能量的他，全力斩出的刀罡，已不是区区符箓可以抵挡。甫一接触之下，四象之力，便如雪狮子向火，冰消雪融了。 而刀罡，依旧是锐不可当的样子，朝着周闻二人，无情地斩来。 周正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他想要高声呼喊，让闻思绮快些走。可是经过了这一夜的苦战，到了此时此刻，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闻思绮却没思索这么多，她的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是一定要挡在周正前面。至于其中的原因，是逆天改命的需要，抑或是那句“你受伤害，我便忍无可忍”。当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去死，理由是不重要的，外人的解读更像是亵渎。 周正圆睁的眼里满是泪水……他看不到闻思绮的表情，但能看到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看得到她瘦弱而挺直的脊背…… 危急的关头，闻思绮交叠的双手前，忽的浮现出一个青色的八卦虚影来。这是闻思绮最后的保命法宝，无需激活也能自动护主的八卦护心锁。 八卦虚影散布出的柔和青光，如同棉花一般，吸收了刀罡上大量的真气。但因属性相克的缘故，这件乙木属性的法宝，面对着火焰真气，终究未竟全功，“哐啷”一声破碎了。 整个过程中，周正甚至没有敢抬头看，他的耳边不住回想的都是闻思绮的声音，一句一句一句，都劝着他不要回来，都劝着他快点离开…… “是我害死了她！”周正懊悔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道金红色的火光，在闻思绮的胸前炸开，映照得周围一片红光闪闪，映照得他的眼泪，都像是血一般。 闻思绮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的，被真气浩荡的刀罡正面劈中，一下倒飞了出去。她的脚在周正身上绊了一下，落下了一只小小的、精致绣鞋，滚了两滚，停在了周正面前。 远处的阿修罗“咦”了一声，似乎震惊于居然有人能挡住自己一刀。但他并没有因此作罢，反而毫无仁慈之心地，随手便又是一刀。 刀罡由远及近激射而来，锐利的破风声，令人听来牙齿发酸。 而这一切，周正都并不关心，或者说是无暇关心。此时此刻的他，其余感官仿佛都已被剥夺，唯独剩下了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还睁着，还有用，却完完全全地被那只沾了血的绣鞋所占据。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一个男人，被夺走一切时的喊叫，嘶声力竭，痛彻心扉。 经脉破损，不管了；气海淤塞，无所谓；走火入魔，有什么关系？周正的脑海里，那些传承自空印和尚的，那些正确的法则都已被忘却！ 我救了那么多人，佛法能为我救一个人吗？ 佛法，去你妈的！ 也不知道，那失去了行动能力的身体，在哪一秒钟恢复了活力。也不知道那毫无感觉的气海，在哪一秒钟变得充盈。 周正仿佛失去了智慧和思考能力，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一切。他只是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激射而来的刀罡，任那锐利的真气划破他的肌rou，划伤他的骨骼，任血液滴落，任痛苦刺激他麻木的大脑…… “好疼……这每一丝一缕的痛苦，都是方才思绮受过的。”周正喃喃低语，也不知说给谁听。紧接着，他抬起头来，望向阿修罗，语气冷得像冰：“这每一丝一缕的痛苦，我要你百倍的体会与偿还！” 黑色的冥河迷雾，大量大量的从周正体内涌出，像是龙蛇一般，绕着他的躯体飞行。幢幢鬼影、嘤嘤鬼哭，也自其中散布而出，令这冬夜更觉阴森。 几乎是片刻之间，周正便凝结出了双头四臂的法身来。只是那法身的面目，却全是金刚怒目之相，而法身的颜色，也不复金光闪闪，而是冥河迷雾一般、不见天日的黑。 “这……”孟卓站在近处，看得分明，那黑色的金刚法身，两张面孔之上，竟都流着黑红的血泪。而冥河迷雾带来的负面影响，也直接的影响到了他，纵然是他这心动境界的高手，也不禁觉得神魂一颤。 更可怕的事接踵而来，孟卓还来不及感慨周正法身的面目丑恶，周正的法身便先一步发生了改变。只见他两个头颅，尽皆仰天长啸，声音洪亮而悲切，仿佛是巨龙濒死的悲鸣。 而随着那声悲鸣的响起，更巨量的冥河迷雾从周正体内倾泻而出，如同水银泻地，一下便铺展了开来。可就在下一秒，这些迷雾又反过来被法身席卷一空，吞噬进了体内。 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周正的法身吸收……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光…… 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孟卓甚至以为自己瞎了。还好，很快一切就恢复了正常，他又能看得见了。而令他错愕的是，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周正双头四臂的法身，就变了一个样子。 拿眼瞧去，此尊一面六臂，红圆三目怒睁，身色黑蓝，遍体发出烈火光焰，狰狞无比。四肢关节处，有冥河迷雾形成的气流，像蛇一般蜿蜒攀附，却又咝咝作响，似乎要择人而噬。 “这是哪路凶神？”孟卓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惊胆战，仿佛是青蛙大胆凝望了毒蛇一眼。 说来也不怪孟卓不认识，毕竟儒教弟子敬鬼神而远之，他对佛教的认识并不是很充足。事实上，就算平日里认真修持的居士或行者来，也未必识得此君名号。 因为周正显化出的法身，乃是佛门弟子也不愿多谈起的存在——这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除魔时的忿怒化身，佛教的第一护法神、第一战神、无坚不摧、无可阻挡的毁灭者。 在众人的关注下，恐怖法身动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先理会阿修罗，而是望向了远处，三只血红眼睛圆睁，其上各种梵文符号浮现。 “大黑天，比黑暗更黑暗。”法身念出的口号，声音沉闷，仿佛在瓮中说话。 与此同时，在极远处的虚夜忽然如遭雷击，“啊”一声惨叫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神燚也是吃了一惊，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却被虚夜拉住了胳膊：“别问，快走……” “是谁？” “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虚夜放下了自己捂住眼睛的手，与神燚对望了一眼。神燚一看之下，竟吓得往后缩了两步。 虚夜那漆黑如夜、闪烁如星的眼睛，此刻竟如被摔过的琉璃，布满了裂痕，鲜血淋漓。 “所以说……快走。” 这下神燚不敢犹豫，拉着虚夜的手，心念一动，化作一道虹光，瞬间消失在了天际。这是三足金乌天生的神通，唤作离火长虹。到了这个时代，虽然已不能发挥全部功效，但仍是世间最快的飞行法术。 眼见不怀好意的围观者终于离开，大黑天法相发出了“呵呵呵呵”的笑声，沉闷无比。 “到你了。”大黑天转过头，看向沉默了许久的阿修罗，缓缓开口，依旧是那一句：“大黑天，比黑暗更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