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节 春日的少年少女（二）
方伊安一直以为自己并没有讨女孩喜欢的资本。寒假之初他就曾和苏凛讨论过自己的性格问题。其实他一直很羡慕苏凛，羡慕他能够那么招人喜欢。别看方伊安每天都是一副刻板沉闷的个性，但无论哪个男生，都会在青春懵懂的时候，对异性产生强烈的向往——哦，也有些是对同性，我们暂且不提。总而言之，如果能和女孩子交好，方伊安当然也会高兴，只是他从不主动追求，他认为自己的个性不太适合谈恋爱，故此也给自己定下了限制：读完大学之前不要谈恋爱，以免耽误学习。 而在加入学生会之后，这条限制的框架便愈加稳定。不仅仅是学习的问题了。如果贸然和女生交往，就可能把她也引到这个恐怖的圈子里来，而且心有牵绊会影响正常的判断力，他可不想因对感情的一时贪恋而葬送了性命。 还好，反正自己这种人，也不会有谁喜欢…… 不过，在人类的语言和心理之中，有时会不经意地搞错一点，那就是把“范围”当作“总体”。比方说刚才提到的，苏凛很“招人喜欢”，虽然用了“人”这么一个代表种类的字眼，但实际上，不可能全世界每一个人都对他抱持着善意，总会有讨厌他的家伙在。再说得直白一点，人类的喜好多种多样，有人喜欢苏凛这样活泼阳光型的男生，就一定也有人喜欢辰志龙那种阴沉的男子……有人喜欢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杨凯卓，相对的，就会有人喜欢上刻板正直的方伊安。 许静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 刚开学的时候，第一次换座位之前，她就坐在方伊安的身旁。十月初，高等数学第一次班级模拟小考之前，另一边的女生嘻嘻笑着朝方伊安转过头来。方伊安的高等数学能力很强，教授曾当众夸赞过的。不过那女生也并非是想要找他“帮忙”，她只是伸出手来： “大神大神，来跟我握个手呗，马上考试了，沾你点儿仙气儿！” 大神，也就相当于“学霸”，或许还要更高一个等次。这女生不过是说说玩笑话，若是苏凛在这里，肯定会微笑着和她握握手，或许还要打趣一句：“哎呀哎呀，你把我的仙气儿都借走了，那我要是考不好，你怎么补偿我啊？” 但她运气不好。 “我拒绝。”方伊安冷冷地说，“有能耐就自己考，不要妄想着沾别人的光。” 他平时也没这么坏脾气，不过前两天，他才刚刚在第二个故事里丢掉了一条性命，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女生原本只是跟他逗个乐子而已，却没成想碰了一个硬钉子，讪讪地缩回手去，打那以后直到现在，她再没跟方伊安说过半句话。 若是别人，多半都会认为方伊安只是在装模作样，或者自高自大。但另一边的许静可不这么想，她托着香腮注视方伊安的侧影，他的坐姿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端正，挺胸抬头，这才像个男人。刻板也就意味着守规矩，瞧瞧，没交女朋友之前，他连别的女生的手都不会碰一下，这种老实的男生才能让人放心嘛……哎呀，我在想什么呢…… 体现出方伊安古板性格的事情可不只这一件，每一件都被许静收入眼中。一点一点地，她的心里，那个英气勃发的身影变得高大丰满起来。而方伊安自己却从未察觉，后来调换了座位，他就更没想过，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角落里，有一个女生每天都在默默观察着自己。 许静的大学生活和大多数女生一样，每天别人扯着嗓门儿说些俏皮话，她就在一旁微笑着应和。在女生的圈子里，她从来都不是最耀眼的那个，永远都只是他人的衬托。但这样也好，以她的性格是做不到苏凛那样左右逢源的，而寄生在别人身边就要简单许多，没有人会排斥一片绿叶，只有绿叶在旁，才能让花朵更加鲜艳娇美。 但其实，她是很缺乏安全感的。 她的父亲早逝。从小她就在母亲的照顾下过活。但后来，母亲又患上了难以治愈的疾病，经常需要住院。生存在这种家庭里的孩子，要么非常能干，成为大事小事一肩挑的女中豪杰；要么，则会被生活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每天想着少一事是一事，逐渐变得自卑而懦弱。 很不幸，许静属于后者。 她很讨厌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们，甚至可说是有点儿畏惧，如果像杨凯卓这种大野狼站在她身前，只怕说不到三句话，她就会转身逃跑。 而方伊安这种朴直的男生，却能带给她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少女一颗纯洁的心灵，在爱恋的水面上微微颤动，浮波细浪，荡起一圈涟漪。 跟随着女儿来到未来岛，好方便照顾她的母亲，健康问题却还是令人忧心。现在她住在华人住宅区附近的安泰医院。几天前许静在病房里照顾她时，母亲看着屏幕中播放的肥皂剧，随口问道： “说起来啊……静静，你找男朋友了吗？” 许静差点打翻了茶杯。 “没呐。”她答应着，心里却想到了方伊安。 她原以为母亲接下来会说，“没有就好，大学生就该努力学习，不要把心思分到别的地方……”为此她也准备好了合适的回答。可没想到，母亲却张口就是： “怎么还没有？哎哟不是吧？你们大学不是允许自由恋爱吗？还是说……就你没人要？” 旁边病床上的阿姨吃吃笑了起来。 “妈！”许静又气又羞，“你真是……哎呀你就这么想着赶紧把我送出去？搞得就好像我是个赔钱货似的！” “这怎么说呢？你当然不是赔钱货。”母亲瞟她一眼，“我还指望你多给我挣点儿彩礼钱呢。” 许静正待发作，母亲却撑着床榻坐起身来。她直视着满脸通红的女儿，和刚才开玩笑时不同，她的目光变得清澈而严肃。 “静静啊，妈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如今也都上大学了，知道妈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易。现在妈只跟你说一件事，这是我四十多年来的经验之谈，你听好——”母亲咳嗽两声，“女人一定得早点儿找个好男人，那比什么都重要。” “妈……” “你呀，千万别想着当个女强人，那是女人所有选择中最苦的一条路，你已经累了这么多年，妈不想看到你再继续累下去。听好了，如果有看中眼的男人，一定要趁早下手，时间可不等人！当年我在学院里，别说院花了，能排到中等就很不错，可你爸那么优秀的男人，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会抢！**节头天，我们班里好几个女生打算自己做巧克力送给他，趁机表白，我可没她们那么傻！我趁夜就跑到商店里去买了个廉价货，直接冲到他们寝室去了！第二天那些女生还眼巴巴地在教室门口等，可她们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你爸已经翘了课带着我去迪士尼乐园玩了！” 趁早……下手吗？ 许静仍然红着脸低头站在一边，可却早已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懂吗，时间不等人。你还在那儿扭捏的时候，人家却先被别的女生告白，那你就后悔流泪去吧！谁同情你？机会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 母亲一番说教终于结束。 许静总算能插嘴了： “我……我还没想找男朋友呢……” “说什么傻话呢？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都进到狗耳朵里面去了？——哦，我不是说你。”母亲赶紧给邻床的阿姨道歉，再转回头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有些哀求的意味了。 “静静，妈的病不容乐观，你知道的吧？” “妈，你说什么呢！”许静急了，“什么不容乐观，哪有那样咒自己的，你别担心，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然而母亲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别跟我争，静静，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她说。 这一次许静没有反驳。母亲了解她的身体靠的是感觉，而自己了解则靠的是检查数据，她相信无论哪一边，都对她的病情有一个清楚的认知。许静其实早有一种预感，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mama或许很快就会离开自己。 “所以啊，你得早点儿找个能照顾自己的人啊……”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妈只有看到有人陪着你，才能真正放心下来啊。不然的话，以后你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哪怕是为了妈着想，你也得早点儿拉个男人一起来让妈看看，不然妈死都不会安心的……” 后来自己是怎么劝解母亲的呢？许静记不清楚了。留在脑中嗡嗡作响的，就只剩下母亲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那些话语。 她没有想到，就在今天，她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在假期还没结束前就回到学园上自习的人并不很多，许静坐在位置上，一直在思考着一道难解的题目，不过也快接近尾声了。各种复杂的公式和函数在她的脑中盘旋交缠，但她已经寻到了一条清晰的线路，马上—— 眼角的余光之中，一个人影从教室门口经过，许静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和往教室中瞟了一眼的方伊安对上视线。 刹那之间，所有的推理，所有的解法全部都功亏一篑，许静的心中，只剩下那个青年腰杆挺直的身影。 几乎就在下一秒，她发现了—— 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还没开学，学园中空空荡荡。这时候追上去的话，反正不会被别人听到，即便是令人害羞的告白话语也说得出口！没错，哪怕被拒绝，没人看到也不算太丢人……而且，谁说我没有半点机会呢……？ 反应过来的同时，身体已然冲出了门外。 “等、等一下！方伊安！” …… 结果就是这样了。 “所以说，能不能和我……那个，哪怕是假装一下也好，陪我去见见mama。因为除了你之外，我……” 看着许静坐在病床上，用为难的语气这样讲述了一遍，方伊安大致理解了。不过，理解并不意味着同意。老实说，他之前跟许静的关系也仅仅只是“同学”而已，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相互之间并不了解。她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方伊安十分为难。 的确，听来令人同情，他也很有感触。但是……假扮男友这种事，毕竟有些……而且，只要许静的母亲尚好，他就必须一直把这个谎言圆下去，这样一来…… 方伊安思考着拒绝的理由。 “你身体已经好些了吧？”他说，同时试图转移话题，“我……接下来在学生会还有个重要会议……不好意思，先失陪了。” 许静没有答话，看到方伊安的表现，她已然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方伊安站起来，转身朝着保健室门口走去，不过在那之前—— “哦，多嘴问一句，你母亲的病是——” “……乳腺癌。”许静小声答道。 方伊安的脚步顿了顿。 “乳腺癌？”他轻声重复。 不知怎的，仿佛有一个天使或恶魔般的小人儿，在他的心中轻轻敲了一下，声如铜钟。 就只是那么一下。 方伊安的最后一句话出口，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许静就更不可能明白了。她只知道，当她惊讶抬起头来看向那边的时候，方伊安的身影已然消失，只剩下走廊那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她的耳旁，回荡着方伊安低沉的嗓音： “……下一次，你去医院探望你母亲的时候……叫上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