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捉jian
苏铮对这些流言一向是置之不理。 她依旧安静专注地做自己的紫砂。 时间的温养、周到的呵护,才可以使茗壶产生儒雅朴秀的包浆,制壶与养壶是一样的道理,需要潜下心思,心无旁骛,细水长流。 苏铮以前将它当成一种兴趣,一个尝试,一门职业,虽然很容易进入心无杂念的状态,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但是在本质的理解上,她一直是肤浅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制作一样器具,就像用泥巴捏一个形状,添加生动的外表,精致的细节,甚至是蓬勃的灵气。但一直没有赋予过其灵魂。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眼睛在制作,乃至于创作,却从未投注入神魂。 梅甲鹤说,比起那些将一生都奉献给紫砂的大师,她缺少一颗壶心。 所以在四次教学检测之后,确定她的技艺和思维创作都过关之后,梅甲鹤让她去听课,和别的人一起听那些浅薄的表面的知识,去理解紫砂从生到死,从粗糙到精致的过程,去阅读各种书籍,去捕捉人间百态。 最重要的是,抛开制得好还是不好,以及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抛却名利。 知道这次赛事可能会导致整个紫砂界的制度改变后,苏铮最初的反应是,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幻想过自己靠这个手艺养家糊口,在这一领域优秀杰出。愈做愈强,最后成为站在巅峰的那一人。 可是这个梦想好像在起步之初就被现实击碎了。 她迷茫了一阵。 想起梅甲鹤说的壶心,她渐渐醒悟过来。 若自己仅仅是喜欢制作这个东西,环境怎么变化又有什么要紧呢? 名?自己一个异世者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利?她不相信自己会被饿死。那么多余的钱财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重点是她看重的是什么。 所以她很快又拾起自己的工具,沉着气,静着心,一点一点地捶、捏、剔、磨,光阴静如流水,架子上摆满越来越多的各式器具塑像,有的循规蹈矩,有的千奇百怪,而沉淀下来的是那份越发精湛的手艺和越发凝实的理解。 苏铮带着最近的作品去拜访梅甲鹤,她在做百果壶。百果壶是在圆形壶身上雕塑百果。巧妙地组成流、柄、足、盖等。 如壶盖壶纽为一朵倒置的香菇。柄是一只菱角,流是几节莲藕。壶的肩部贴塑花生、芸豆、莲子荸荠等物,壶的足也是多种果子组成。 这种壶十分考验仿真实物的功力。而且因为果实的颜色需要通过调制各色砂泥,技术难度很大。 苏铮如今制作模仿的功力是到了,但对泥色把握的这一块还是一知半解。 现下她就是拿着用同样的砂泥制作成的百果壶请梅甲鹤品评,然后请教调泥的要义。 穿越竹林,初冬寒沁的水汽往衣领袖口里钻,她紧紧领子,抬头看看茂密碧绿的节叶间被切割得碎碎的天空。 赛事的结果应该出来了吧? 也不知道最后谁夺冠。紫砂界才人辈出,很多她听都没听过的壶艺师同台竞技,前些日听苏耀祖文莱那些人说,被压制得很惨。自愧不如得差点都要绝望了。 挺想见识见识那些高手的风采的。 “………真的不能考虑吗?”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是女子的声音,似带着压抑的哭腔,隐约还有些耳熟。 苏铮停下脚步,向前看去,疏朗竹林里站着两道身影,隐隐绰绰的分辨不明,但依稀是一男一女,皆是气质清华。 她听到那女的继续说:“我知公子身份煊赫,琅家在您眼里微如尘粒,开翠也不过是乡野之妇,但家道衰颓、祖父病危,族人又多是喜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开翠真是走投无路,只求公子能看在、看在开翠一片仰慕之心,假以援手,当牛做马无以为报。” 苏铮微微一愣。 这女的是琅开翠? 求助?表白? 那她口中的公子是…… 苏铮眼里带了几分兴奋和急切,凑近几步,那隐隐约约的墨色影子,挺拔、硬朗、冷峻,透着丝丝不可企及的雅气,却是再熟悉不过。 只听他冷淡矜持的声音道:“恕颜某无能为力。” 短短七个字,在这疏林里好听地逸散开,却是一口回绝毫不留情。 他转身欲走,琅开翠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低声哀求。 他立住回头,琅开翠却趁机抱住他的腰身。 扑入怀抱的动作太大,周围几根竹子被震得簌簌摇曳,丝绸一般的发丝飞扬起来,仿佛转了一个慢镜头的弧旋,悠悠散落在女子单薄瘦弱的肩头。 苏铮大张着眼睛嘴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心里头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的琅开翠,柔弱,憔悴,带着弱不胜衣般的凄丽忧伤,这种美丽任任何一个人见了都要生出保护怜惜之情。 她去瞧颜独步的反应。 翠竹节叶的掩映使得他的面容都很模糊,自然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萧然立着,既没有伸手拥抱,也不曾果断推开,也不知是怔住了,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然而苍穹疏竹,男才女貌,眼前这幅景致就好像少男女粉红色梦幻中,最经典动情的画卷,山长水阔,此情脉脉,两心相依,亘古风流…… 看看就让人情绪沸腾。 苏铮却莫名地觉得心里有股酸意涌动。 她等了片刻,眼睛都瞪酸了,还没见那男的有所动作,琅开翠倒好像受到鼓舞一般,小鸟依人地窝在他怀里倾诉衷肠,越说越是流利。 苏铮磨了磨牙,眼珠一转,蓦地发出一声低叫。震惊的,短促的,慌张的,不可置信的,在这小小的静静的林子里分外清晰刺耳。 琅开翠浑身一震,慌忙从颜独步怀里退开,往这边看来,微乱的秀发、发红窘迫的脸色,简直好像被人捉jian当场一样。 苏铮一手拎着装有紫砂器的盒子,一手捂着嘴巴,做出十足惊讶无辜的表情,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又转身绕开他们走了个大弯,一边局促道:“我有事请教老师……”脚下又匆又急,生怕打扰了人家好事且被误会一般,只是一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八卦又好奇地暗暗打量他们。 或许她自己也没发现,那眼中微微流露出来的恼怒仿佛两簇小火苗,一闪一闪,剔透逼人。 颜独步细长深邃的眼底溢出细碎笑意。 但是这笑意未曾抵达嘴角便已消弭。整个人都落寞下来。 琅开翠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这半年来,她时常来探视颜独步,虽然每回都没得到什么热拢的回应,但她的热情仿佛从不消减。 一者,是因为自己真的仰慕这个优秀俊美的男子,二来,也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起了别样的心思。 景卓来了桃溪镇之后就一直在打压琅家,她知道这是朝廷想控制紫砂业,所以先对琅家这个紫砂巨头施压,使其声势江河日下,旗下的生意也越发不景气,然后在其苦苦支撑难以维系之时,或是上前搭救,或是彻底摧毁。 而她明明看透这一点,又如何能束手待毙?一方面她配合景卓,参加那个赛事,琅家上下也乖顺听话,努力让景卓觉得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另一方面,她想从颜独步这里获得支持。 在登门造访几次之后,某日颜独步屏退他人,单独和她说了一通话。 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心机的深沉。 他故意受重伤,表面上是卧榻难起,碌碌无为,其实这不过是障眼法,混淆了景卓的视线,其实他暗地里一直有动作。 乃至秦孤阳的失踪、刺客事件,她有所耳闻景卓一直在往南方追查什么,结果招惹上了一些麻烦,这才使得他在此地逗留数月不得北还,表面风光威严,实际已焦头烂额。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颜独步告诉她的事,是配合他演一些戏码。 比如两人私下来往甚密,做出对彼此都有谋求的假象。这样对颜独步,是可以消除景卓戒心的障眼法,毕竟若是他消极无为的话,反而会令人生疑。而对她琅家,能被颜独步看重的,才显得有价值不是吗? 如今景卓对琅家很是客气。 对紫砂这一块也势在必得。完全被转移了视线。 但琅开翠依稀感觉到,颜独步还有别的打算,就好像今日这出戏,是故意给苏铮看的。 听说苏铮无意在紫砂界继续发展,那她在桃溪是留不得的,她似乎对阮南很感兴趣,而梅甲鹤和颜独步终究是要回大都的…… 她摸不准颜独步是什么意思,留人,还是赶人? 无论哪一种,都好像太没有力道,太不痛不痒了。 “颜公子……” “你先回去吧。”颜独步说着便要离开,琅开翠急忙叫住他:“公子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