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雪域飞歌在线阅读 - 45.侧翻的牛皮船

45.侧翻的牛皮船

    新学期第一天,王雪梅就发现其加的座位空了。一个同学说,他阿爸不让他读书了。王雪梅决定周日去找他,想起其加说过去他家要坐牛皮船,就给张浩天打电话希望他能陪同前往。张浩天爽快地答应,并约好第二天在纳玛岗渡口会面。

    拉萨河略带凉意的秋风轻轻吹过河谷,舒适而惬意。河岸,船工们把牛皮船扛上岸底朝天朝着太阳,用一根木棍撑着湿漉漉的船体。清水一股股顺着船帮流下来,刚刚被太阳烤干的鹅暖石再次变得湿漉漉的。船工们一边等待河风快点把船体吹干,一边留意着河堤上走下来的乘客。

    张浩天走下河堤,站在寂静而空旷的渡口,饶有兴致地看船工们细心打理着自家的牛皮船。他问一位船工:“格拉(师傅),你这船是用什么牛皮做的?”

    船工的脸被凛冽的河风吹得紫红乌黑,但笑脸却像河谷中灿烂的阳光一样温暖。他布满裂口的手上缠着一根牛毛绳,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这条船用了整整六张牦牛皮,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做好,非常结实。是村里最好的一条船。”

    张浩天围着牛皮船转了一圈,发现船体硕大,牛皮厚实,但是接口处的针孔很大,就问:“针孔这么大,不会漏水吧?”

    船工刚才还憨厚淳朴的笑容突然不翼而飞,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说:“怎么会漏水!”见张浩天一个劲赔礼,态度才有所缓和,“缝线都是牦牛尾巴做的,结实得很,针孔也都用牛油涂抹过很多遍的,放心!”

    张浩天又问:“格拉。你在这划船很长时间了吧?”

    船工的笑容重新绽放,说:“有拉萨河的时候我就在这了。我用过的牛皮船可以堆成一座山,我渡过的人、羊、牛比拉萨河的石头还多!”

    张浩天被船工幽默逗笑了。这时,看见王雪梅穿着一件耀眼的桃红色外衣出现在河提上,忙向她招手。王雪梅走过来就急着掏钱给船工。张浩天挡住她的手问船工:“格拉,多少钱?”

    “一个人5块。你们有羊和自行车没有?”船工看看他们四周。

    张浩天觉得他明知故问,便故意朝王雪梅身后看看,问:“你牵了几只羊来?”

    王雪梅笑呵呵地指指蓝天,说:“天上的白云一群一群的!”

    船工并不觉得好笑。他认为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必须搞清楚。

    张浩天掏钱给他,认真说:“我们就两个人,没有羊,也没有自行车。”

    船工收下钱,又看看王雪梅,说:“她要加两块!”

    张浩天问为什么。船工说:“她的衣服太花,鱼不喜欢!”

    这是什么理由?王雪梅指责他性别歧视。张浩天也认为不合情理,但船工坚持不加钱就不让上船。没办法,张浩天又摸出两块钱给他。船工这才背起沉重的牛皮船朝河边走去。张浩天在后面帮他托着船体,感觉这船至少有六七十斤重。

    船工把船扔在河水中。河水来回拍打着水面,船体轻飘飘的摇摆不定。王雪梅犹豫半天不敢抬腿。张浩天伸手扶住她。这时,河对岸驶来一条船。五六个青年男女在船上又唱又跳,还没等船停稳他们就撩起鲜艳的衣服跳了下来,嘻嘻哈哈上了岸。王雪梅羡慕地看着他们,问船工:“他们的衣服比我还鲜艳!”

    船工拉住摇摇晃晃的船帮,说:“对面的柳梧村人人能唱能跳,经常坐船去拉萨城参加歌舞比赛。他们的歌声比鸟还好听,鱼喜欢他们!”

    这又是什么理由?王雪梅还想理论,一个大浪打过来淹没了她的声音。张浩天跳上船去拉她,“看人家还能在船上跳舞,你怕啥!”王雪梅大着胆子上了船。船工突然又盯着她的鞋子问:“你穿高跟鞋没有?高跟鞋会把船踩漏的!”王雪梅抬起脚上的布鞋晃了晃。船工的笑容一闪而过,开始发号施令:“抓住船帮,不要乱动,不要坐这么近,船会翻!”看他俩按照指点坐稳了,才抬起浆轻轻把船推离河岸。他用力划了几下,船很快就左摇右晃驰到了深水中。

    蓝天的高远衬着河水的开阔,几片浮云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飘动,牛皮船在碧波荡漾的拉萨河缓缓横渡。长满了植物的沙洲浅滩被绯红、枯黄、深绿的枯草渲染得斑驳多彩。五光十色,形态各异的草木在湖面投下花海柳浪般的倒影,水光迷离而梦幻。川藏青藏公路纪念碑渐渐远去,唯有布达拉宫高大的身躯依然雄伟挺拔。轻柔的河风从东边轻轻吹来,河水泛着柔和的波光。

    王雪梅扶住船帮望着远去的灌木丛,深吸一口气,说:“时光如流水,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沿拉萨河去找纳金电站呢,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那天,电站没有找到还差点被拉萨河冲走!”张浩天回忆道。

    一想起他在拉萨河救人的壮举,王雪梅就觉得阳光下的张浩天顿时多了一轮耀眼的光环,说:“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你游过去把李小虎救上来,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呢!”

    “当时我也没多想,一心就想把他拉上来。为此还写了人生第一份检查呢!”

    “你知道事后女同学都说你什么?”

    “说我什么?”

    “女同学说,如果今后谁要是嫁给你,就是掉进拉萨河也不怕!”王雪梅说完,满脸的羞涩。

    张浩天一笑:“你们女同学就是喜欢背后议论人。”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船工的双桨翻起朵朵浪花,响起的水声有节奏地同桨声一唱一和。几只水鸟起起落落,忽远忽近,悠扬的鸣叫回荡在河谷上空,飘逸而空灵。白云纹丝不动,但它们投在水面的光影好像在流淌,一起一伏随波逐浪。

    虽然绚丽的雪域风光早已颠覆了过去对世界的认知,感官的刺激理应习以为常了,但是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还是令张浩天激动不已。突然,一条青褐色的鱼高高跳出水面。张浩天叫道:“鱼!”王雪梅站起来看。船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王雪梅差点栽进水中,尖叫一声扑到张浩天怀中。张浩天也被突如其来的晃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搂住扑过来的王雪梅。船工大叫一声扔下船桨,双手死死压住高高翘起的船帮。但他的重量远不及他们两个人的。他高悬空中拼命吼叫。张浩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片刻,船工终于压住怒火说了句汉语:“不要抱在一起!”张浩天这才把王雪梅推回原处。

    牛皮船很快停止摆动恢复了平衡。船工重新拿起船桨满脸怒气地看着他们,一会藏语一会汉语地责骂着。张浩天和王雪梅再也不敢乱说乱动,连欣赏美景的心情也没有了。上了岸,张浩天觉得对不起船工,又拿出十元钱给他,不停地用藏语汉语赔礼道歉:“对不起,突吉其(谢谢)!”可船工把十元钱扔给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去招呼准备过河的村民了。

    他俩沿河岸走了一段,翻过一个小山岗,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农田。其加的家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杨树林中。微风吹过,金黄的树叶恋恋不舍离开绿色不多的枝头,一片片飘落在地。远远看见其加正和父母在地里忙碌着,一只狗围着他们摇头摆尾。听见狗叫,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往这边看。

    “王老师!”其加老远就看到了王雪梅,扔下铁锨奔过来。王雪梅加快脚步迎上去,搂着他看了又看,说:“一个暑假不见,比老师都高了!”

    其加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一大早我就看着这个方向。”

    “你不是向毛主席保证过要上学吗,怎么不守诺言呢?”王雪梅拉着其加边走边说。张浩天紧随其后。几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地上找寻着散落在地里的青稞粒,一辆载着玉米的拖拉机“突突突”开过高低不平的土坡,还有一只可爱的小花狗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主人。

    “我阿爸不让我读书了,你快去劝劝他吧!”其加把王雪梅推到父母面前,自己却躲在她身后。

    其加的阿爸见到王雪梅很高兴,用极不流利的汉语说:“你就是岗拉梅朵吧?其加经常说起你!”他干裂粗糙的双手全是泥土,双脚埋在地里。阿妈拄着铁锹慈祥地看着他们。

    王雪梅微笑着问:“为什么不让其加上学了?”

    “我们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家里没有劳动力,地里的青稞刚刚收割完,现在大片的玉米和土豆没有收,还有三头牛、十几只羊没人看管。他要是去读书这些活只有我们干了。我们老了干不动了。”其加的阿爸滔滔不绝。阿妈不停点头认可丈夫说的每一句话。

    “其加想读书,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将来还想当医生、当律师、当工程师,不让他读书会影响他一生的!”王雪梅说。

    “现在他比我懂得还多,经常拿书本上的东西批斗我们,连别人家的闲事也管,我都说不过他了。”其加的阿爸不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进拉萨城读书回来,连原来的旧衣服都不穿了,非要吃米饭,睡木床。变了!”

    张浩天想说什么,可鞋子进了土,蹲下来清理。

    其加的阿妈用藏语叽咕叽咕地说着什么。其加的阿爸没等她说完就翻译道:“他阿妈说以后读了大学他就要去内地了,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还是留在家里好,不想让他离开我们。”

    王雪梅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其加随时可以坐飞机、汽车来到你们身边,很方便的。你看我们,不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不一样,不一样!”其加的阿爸说。

    张浩天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多顾虑,忍不住说:“现在内地的老师都派到西藏来教书了,还不收任何学杂费,多好的条件。以后其加大学毕业完全可以回到西藏,回到拉萨来工作,分别只是暂时的。”其加感激地看着他。张浩天鼓励他:“其加,走得远是为了更好地回来,更好地建设自己的家乡,你说呢?”

    其加说:“王老师说过的,雄鹰飞得再高也要回到雪域故乡!”然后望着难下决心的父母,用藏语和他们交流着什么。

    张浩天看他父母还在犹豫,劝道:“其加是真的想读书,你们总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儿子天天难过吧?离开学校,他会遗憾一辈子的!”

    阿妈阿爸为难地看着儿子不说话。张浩天原以为已经说服了他们,没想到其加的阿爸沉默了一会,突然和儿子争吵起来。阿妈一会劝劝丈夫,一会呵斥儿子。最后,其加的阿爸大吼一声,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其加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王雪梅擦掉其加的眼泪,问:“他们还是不同意?”

    其加说:“我说,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就离家出走,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后来阿爸终于同意了,但条件是我今天必须把土豆、玉米全收完了,要不就别想回学校!”

    王雪梅哈哈大笑起来,指指张浩天,说:“你看老师专门带了一个人来,就是来帮你收土豆和玉米的!”

    张浩天笑道:“原来你早有预谋!”

    王雪梅拍着其加的肩,说:“老师说过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其加破涕为笑,得意地看了父母一眼,对王雪梅说:“老师,我们走!”

    王雪梅立刻跟着其加去挖土豆。张浩天拉着一个柳条筐跟在后面。王雪梅接过其加递过来的铁锹,搂了搂土豆的干秧,说:“这棵自然干透的土豆秧又粗又壮,说明下面的土豆又多又大。浩天,你信不信?”说完一铁锹踩下去,提起土豆秧在铁锹边轻轻一磕,沙土就松散下来,露出十几个滚圆的土豆。

    张浩天笑道:“可以啊王老师,能文能武!”

    其加把土豆捡进筐中,说:“我们老师什么都懂。”

    张浩天学着她的样子用力踩下去再翻上来。土豆是挖出来了,但大的都被切成了两半。王雪梅笑道:“真笨啊!”

    张浩天不好意思,说:“没想到挖土豆也需要技巧!”

    其加蹲下来悄悄问:“老师,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王雪梅一阵脸红,看了看张浩天,低下头不说话。其加见她羞涩的样子,笑了起来,“喔,我知道了,他就是你男朋友!”张浩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见他俩对自己笑,也露出浅浅的笑容,说:“还在取笑我啊!”

    临近中午,他们终于把最后一块土豆挖完。其加看着装满了十几个大柳筐的土豆,开心极了。王雪梅和张浩天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坐在柳树下休息。

    田野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有的在收割,有的在装车。刚刚收割完的青稞秆堆得像座座金山,在阳光下散发出特殊的香味。一只老牛领着小牛犊慢悠悠地走过,不时传来“叮叮当当”清脆的铜铃声。王雪梅说:“太美了,和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农村一样淳朴自然!记得我奶奶家的池塘有许多荷花,一望无际,碧海蓝天。风吹过,那些美丽娇艳的荷花就从宽大的荷叶中展露出来,亭亭玉立在绿海清波中,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