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车内叙话停顿片刻，过了一会儿，常泰才重新开了口来，似又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些，“这次伴驾征伐，大阿哥颇为出众，其他几位皇子不过是走过场罢了，之前我命人快马加鞭送回的密信……”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须臾，方听得太子的声音响起：“张福顺。”

    张福顺高声应道：“奴才在！”

    太子吩咐，“去询问一下盘查登记做得如何了。”

    张福顺领了差事，躬身垂首道一声“喳”，才踮着脚步退到马车另一侧，眼睛弯了一弯，用极低的声音笑嘻嘻对云瑞说：“劳格格随奴才同去。”他说着，便又瞅了马车一眼，亦是满脸的笑意，“咱们做戏需要做全套不是？”

    张福顺这话说得含蓄，云瑞又怎会不懂。太子有事要叙，一干人等自当躲远些，她原就想避开，正愁没找着由头，愈发觉得张福顺实是个懂事的。立时投给张福顺一个会意的笑容，点了点头便尾随他走开了。

    已近午时，整个草原笼罩在金色的寂静中，仿佛连天空中的云朵也镶上了一层金边。云在空中飘来飘去，很是悠闲。云瑞坐在草地上，仰头望着天上悠闲的云朵，只觉得悠闲的人和悠闲的云搭配在一起竟十分地合衬。

    她并没有同张福顺同去询问盘查登记事宜，这原就只是个由头，其实太子要支开的人哪里是张福顺，无非是要支开自己罢了。有些话，不是她能听的，亦不是她想听的。与张福顺走了一段路，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闲散去了，至于张福顺，想来此时正在太子的马车旁听候差遣。

    云瑞看了会子飘荡的云，思绪便也跟着云朵飘荡起来。今日乍看之下，她一时觉得常泰腰上佩挂的玉章纹样有些眼熟，若不是无意听得车内叙话，委实难以忆起，这个纹样竟是她在太子书房习书时，张福顺呈进来的信件上火漆的印纹。

    太子对外摆出的虽是一副留守京师专心暂理朝政的模样，暗地里却仍在密切关注着伴驾随征皇子们的一切动向，其中又以大阿哥最为重视。或许不到尘埃落地的那一日，这个纷争不断的漩涡，永远都不会停止。

    想至此，禁不住深深叹息。太子此次留守京城深得前朝好评，前线战事又有索额图与常泰为其劳力，他现在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何须如此谨慎小心呢？

    毕竟，他防着的，都是自己的血缘兄弟们。

    云瑞躺在草坪上，望着空中低低的云层，那一片云层仿佛触手可及，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抓了一抓。她禁不住笑起来，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千里之外，最容易欺哄人的，总是自己眼睛所看见的。

    她忽然想起爹爹曾与她说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想来这个道理，太子亦是清楚得很。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履薄冰。

    那时的她并不十分理解，而今回想，不过一年时光，却犹如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了。

    又感慨了一会，心才慢慢平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既然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她更要努力地好好活下去，与jiejie相伴，保家族无虞。

    云瑞发了一阵子呆，忽然发觉有人走进。脚步虽极轻，却因靠得近了，所发出的细小的声音才打断了云瑞的思绪。回过头，视线移转，看了太久的天光，一时竟觉得满眼亮堂，难以视物。忙又闭上眼睛适应，一面翻身站起。

    待视力恢复时，却看见太子正静静立在几步开外，嚼着笑意正看自己。云瑞心里有些尴尬，强笑了一下。

    太子走得更近了些，目光在她的脸上定了一瞬，接着，他抬手温柔地替云瑞将身上沾上的草屑捻了去。

    他这样的举动，令云瑞有些错愕，不自觉就想往后退。

    太子却眼疾手快先云瑞一步牵住了她的手，似乎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云瑞挣了两下，忽然想起去年生辰那日，太子亦是这样牵着她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有力，牵着她，便将她的整个手包得很严实，她根本就挣脱不了。既晓得挣扎也是徒劳，云瑞素来爱惜自己的力气，也只好低着头随他而行。

    二人不辨方向的走了一会，方听太子低低呼一声：“云瑞。”这一声唤得极其的低，声音小到云瑞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太子平稳且缓慢的脚步顿了一顿，接着问：“紫禁城外的那些人家，那些兄弟们，他们是如何相处的？”

    云瑞一惊，飞快抬眸瞥看太子一眼。他面色很是平静，眉目清朗，远远地眺看着无尽的草原，嘴唇轻轻抿起，那仿若自带的一点弧度总似含着一丝笑意，风神超拔。可是彼时，云瑞却觉得这一丝笑意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她张了张嘴，没有吱声。她心中清楚，太子想要的并不是自己的回答，在这个金玉堆砌的紫禁城里，自有他们兄弟间的相处之道，无论喜欢或是厌恶，都无法改变。

    之后便是及静，太子也再不说话，继续牵着她前行。云瑞深一脚浅一脚地随在他身后，只听得见二人脚踩软草和一下一下跳得飞快的心跳声。内心忍不住感叹一番又悔恨一番，来时并不觉得走了多远，怎往回的路竟走不到头。

    又走了一阵，才瞧见远远处，是整装待发的车队。云瑞的手动了一动，犹豫且试探地想要将手抽出来，太子这次没有强制，见她惊慌失措的神色，只是抿嘴而笑。他替她扶正了头上的帽冠，语声温柔，“明日迎接圣驾凯旋，我会很忙。”

    云瑞愣愣抬头，脸上露出疑惑神色，在她的印象中，太子似乎成日都很忙碌。在毓庆宫的时候，他忙着通宵达旦批阅奏章。出宫迎驾的这几日，他亦是将朝堂政务带了出来，几乎一刻也没闲着。她一时有些好奇，他明日还能有怎样的忙法。

    太子嘴角的弧度勾了一勾，缓缓补道：“稍晚带你去看看草原的星空，也不枉这次出来一趟。”

    云瑞僵住。

    抵达驿站已是未时末端，云瑞尚沉溺在震惊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