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淋尖踢斛(一)
既然答应了恩师,陈艾就沉下心来开始熟悉手头的工作。 实际上,他目前担任的乃是六房中户房的主要工作,可因为不在编,也就是明中期以后的钱粮师爷的角色。明初县衙并没有幕友制,陈艾的算是走到潮流的前头了。 洪武年之后,各地县官开始习惯在上任前将以前的落榜的同窗或者子弟带到任上,充实干部队伍,一来自己人知根知底,使用起来方便,二来也可防备使用本地人,上下勾结,架空了自己。 因此,从永乐年开始,各地县衙特意开辟出一个厅堂做为师爷们的办公场所,称之为幕厅。 胡知县之所以让陈艾这个学生来帮自己的忙,除了吴江确实缺乏人才以外,还存了扶持陈艾给他找口饭吃的心思。 他这份心思陈艾自然心知肚明,虽然胡梦海做官越做越穷,每月也只能给陈艾发一百斤糙米的薪水,有的时候甚至还用其他杂粮抵数,可陈艾对老师非常感激。 况且,对于古代政府的运作方式他还是两眼一抹黑,如果能够借这个机会熟悉一下,对自己将来却是大有好处。 一百斤糙米虽然还不放在他眼里,可只要能在体制内混着,就算混得再差,也比普通老百姓多了上进的机会。 仔细一想,自己还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啊! 对此,陈艾从来不否认。就算将来做了官,他也不打算做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海瑞式的清官好官。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才是自己的最高理想,在位时富贵荣华,即便腐败得令人发指,可只要能确实为国家和百姓做有益的实事,私节上倒不用太苛刻自己。 这个时代最缺乏的是技术官僚,尤其是像收税这种有大量数据往来的职位,更是让古人头疼。道德文章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就陈艾手头手的二十几本帐薄来看,吴江往年的钱谷帐目乱得如一团丝絮,剪不断理还乱。 在现代时,他接触最多的是文书往来,单位自有会计出纳,如今突然经手经济工作,一切都要从头熟悉。 没办法,陈艾只能提起毛笔,歪歪斜斜在在纸上写下对古人而言如同天书一样的阿拉伯数字,从头厘清吴江的财务收支。 好在记流水帐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肚子里那点四则运算还没还给老师,倒也能勉强应付。 不过十来天,总算将吴江今年的财务报表做了出来,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这也让胡知县对自己这个学生刮目相看,他也没想到陈艾居然有这样的本事,看来自己让他经世致用这条思路是走对了,也为自己分担了海量的烦琐杂务。 在县衙门里坐了十来天,时间已经到了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相当于后世的十二月隆冬。这年头又没有温室效应,冷得滴水成冰。偏偏胡知县又不贪污,衙门穷得厉害,也没钱买木炭,在屋里坐着和屋外也没什么区别,通常是坐上一个时辰,一身都冻得木了。 陈艾苦笑着站起身来,飞快地跺着脚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屋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砚台里的墨汁也有凝结的迹象。 他吃惊地张大嘴,这还是江南吗? 眼看着洪武二十八年就要过去了,吴江今年的秋税还没有收缴完毕。很多农户拖欠官府的钱粮多年,年年催,年年拖,积累下来,已经是一笔烂帐,根本就没办法收缴。 最离谱的是同里镇的一个农户,连洪武二十年的税款都还有交齐。偏偏此人穷得厉害,八年税款累计下来,就算将他一家老少来回卖上三次也抵不够。 其实,如果换成任何一个朝代,遇到这种事情处理起来也简单。你没钱交税就是违法,直接缉拿归案,该充军的充军,该服劳役的服劳役,将人往有司一交就没地方官什么事了。 可在这个年代不成,朱元璋最恨官员残害百姓。遇到这种事情,百姓因为穷交不上税款是你地方官没本事,可若因此捉拿百姓归案,那就是害民。 反正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们当官的不对,先就地免职再说。接下来,咱们再慢慢审讯,就算你是一颗鸡蛋,也得从中挑出骨头来。 这也是洪武朝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遇到官民冲突,左右都是官员不对。 “朕本淮右布衣,你跟朕的子民作对,就是跟朕作对。” 如此一来,官员也不怎么敢管事。 “哎,走司法途径这条路是断断不可行的。”陈艾叹息一声,看了看窗外的雪:“就算我有心这么做,衙役们也未必肯与我配合,他们可是好几个月没领过薪水的。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加上自己又不熟悉情况,本应该找同僚商量一下。可现在的吴江县衙根本就没其他小吏,而胡知对这种经济事务也是一窍不通,根本找不到人商议。 心中不觉有些丧气,看看天色已经晌午,衙门里又没有午饭供应,陈艾索性什么也不管,推开门朝裁缝铺走去。 走两两条街,身上终于走得暖和起来。刚走到裁缝铺子门口,就嗅到浓郁的腊rou香味,让陈艾不觉精神一振。一个多月前郑重送过一百多斤腊rou,都是上好的猪rou,又用柏树枝熏成金黄色,下水煮熟,用刀切成薄片,举到眼前呈半透明状。咬一口更是满嘴是油,香得人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这年头也没有饲料猪一说,正宗的生态猪rou在后世可不好寻。 不过,这玩意儿吃多也有些问题。 家里的素娘是穷惯了的人,日常非常节省,成天不是腊rou猪白菜,就是白菜烩腊rou,吃得陈艾现在一看腊rou就头疼。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素娘端着一口大海碗走出门来,碗中照例装满了油光锃亮的腊猪rou,也腾腾热气冒出。 陈艾忙问:“素娘,这都吃午饭了,你要去哪里?” 素娘见是陈艾,“哎”一声,回答说:“原来是陈三回来了,午饭已经做好了,快回去吃吧。我刚煮了腊rou,给隔壁的于大婶送点过去。我说陈三啊,这些日子你整日都朝外面跑。如今都快要过年了,别……别闹出点什么事情才好呀!” 这段时间里,陈艾没同素娘说白天都去哪里了,素娘又是个温柔的性子,也不问。 至于梅姐,如今对陈艾也是又敬又畏,知道自家这个男人是个做大事的,也不敢问。 因此,在衙门里做了这么长时间师爷,加上陈艾这段时间主要是在签押房里整理帐目,没怎么在外面抛头露面,街坊邻居并没感觉出陈艾同往日有什么不同。 反正陈三这个泼皮就是在街上厮混的主,若是成日呆在铺子里,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素娘说话的声音柔柔的,一双晶莹的眼睛低低地望着自己的脚尖,时不时悄悄地看陈艾一眼,一副害羞模样。 陈艾心中一笑,这个素娘,都是做母亲的人来,可待人接物还是一副少女模样,哪像她女儿梅娘,成天都飙呼呼地让人受不了。 “我自做正事,又没在外面胡闹。”陈艾微微笑着,朝前走了一步。 素娘被陈艾靠近,口中低呼一声,忙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地小声道:“我又没说你在外面胡闹,这……这世道……活着也不容易,你还是别乱跑的好。” “腊rou快冷了。”陈艾指了指她手中的海碗。 “啊,我得快点过去。”素娘这才用左手掩着自己的小嘴叫了一声。 陈艾转身正要进门,素娘却在背后喊到:“等等。” “怎么了?”陈艾愕然回首。 “你的头上。”素娘指着陈艾的脑袋。 “我的头怎么了?” 素娘伸出手来,两根细长白皙的手在他头发上捏了一下,扯出一根蛛丝来,在陈艾眼前晃了晃,一张俏脸微微发红。 哦,衙门里也实在破旧,脏得很。陈艾这才明白过来,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快去快回,等你吃饭。” “恩。”小声地应了一句,素娘的一张脸更红,看起来满颊都是桃花。 陈艾心中一动:以前还真没发现这个素娘也是个美人,她这种美同梅姐不同,有一种古代小家碧玉的独特韵味,也只有江南这方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妇人。其实,说起来,素娘也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和是我陈艾乃是同龄人,如果在现代,连剩女都算不上。真若说起来,自己同梅姐倒有代沟。二十八岁的女人自有成熟的韵味,而梅姐则有少女特有的阳光灿烂,各有各的美丽啊! 正在这个时候,铺子里面传来“哼!”的一声,一条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出来的正是梅姐,素娘吓得又退了一步。 梅姐对母亲说:“娘你也真是,自家的rou菜都不够吃,你还往外面送,真忘记了从前的苦日子,穷大方起来了?” 素娘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在女儿面前低着头,讷讷道:“梅姐,你于大婶也不是外人……” “什么于大婶,那婆子鼻子也尖,只要我家一吃rou,她就借着由头跑我们这里来,一头钻进厨房东摸摸西看看,勾留不去,不就是想分些过去吃吗?”梅姐冷笑。 “我,我我……” “好了好了,外面冷,进屋去。”陈艾最怕看到女人争执,不觉皱起了眉头。 梅姐虽然性子急噪,什么人都不怕,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对陈三的话是言听计从,见他不高兴,就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然后伸出手来使劲地拍打着陈艾身上的雪花,不住口地埋怨:“这么大雪,你也不打把伞?” 她手上故意用了很大力气,拍得蓬蓬做响,然后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母亲。 素娘忙低着头匆匆朝于大婶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