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节 血脉
那间屋子里，似乎从刚才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变过。穿着精神皮装的女人仍然站在窗口，玻璃中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孔和略显僵硬的身姿，那容颜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难以窥见她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而在她身后的沙发上，被称为“大哥”的那个男人则还在把玩着手中小砖块一般的通讯设备。尽管此时不论他的嘴里，还是那通讯的另一边都没再传来任何一丁点声音。时希很容易想象得到，在地下停车场里发生了什么。 她悄悄观察着大哥的表情。 之前那种若隐若现的疯狂已经在悄然无息间消失了，那张沉稳的脸上只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平和与淡然，就好像刚才高声狂笑以及用浓烈的嘲讽语气和弟弟对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即便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时希，此刻都不得不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只是白日梦的一部分——尽管现下已经是夜幕浓重的凌晨。 看不透这个人。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他对自己的信任，和温柔。 也正因为如此，时希才会对他如此……如此…… 她抿了抿嘴唇，把无聊的想法收回到识海深处。“迷恋”这个词在刚刚跳出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不过仔细想想的话，或许用“依赖”更为合适一些……真是的，都四十岁的人了，在乱想些什么呢，又不是已经过时了的日系轻小说。不过，这样的心思并非是在最近才产生的，而是在许多年以前，她的幼年时代，就已经缓缓萌发了。 依稀记得那时的场景，她和二哥时望出生时间没差多久，一个是闪亮亮的小公主，一个是流着鼻涕的小胖子。年龄相近的兄妹往往会因一点小事引发争执，这是生物的特性，和是否受过上等教育并没有必然关系。时希记得自己小时候总被二哥欺负，而每到那个时候，大哥总会带着无奈而又讨好的笑容出现在他们面前，柔和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扮鬼脸来哄她开心——真的，想想都如梦幻一般，那个如今高高在上的男人也会有那样的一面。但那是深藏于时希心中的过去。过去的他曾经那么关心弟弟meimei，不像是仅仅年长几岁的大哥，倒像是个劳心劳力的保姆。而且时希清楚地知道，那绝非“不成熟”的表现，倒不如说正因为成熟过度，才会舍弃掉自己的孩子气，成为一个称职的大哥。 小时候毕竟只是小时候。虽然很黏人，但那和“爱慕”也无甚关系。时希渐渐长大，身边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追求者，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喜欢把每一个男人都和大哥做一番比较，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每一次都肯定是大哥胜出。比不上大哥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做我的丈夫？时希一直我行我素地单身到今天，甚至被人怀疑是“性*冷感”。有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怀疑，自己这份心情，究竟有没有半分是正确的呢？ 爱恋着亲生兄长，这种事情无论怎样都是得不到认可的吧？理智一直高鸣着这样的警报，时希当然也懂得保持距离。即便如此，看到大哥结婚，光彩照人的嫂子在试衣间里换上那件纯白的纱裙，时希虽然微笑着打趣祝福，心里却涌上了一股难言的痛。有时做梦也会幻想着，某天这种感情能够得到真正的认可，但是—— 视线在面前的玻璃中交汇，四目相对，时希猛然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看到大哥的表情，她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对了……之前还有件事情想问的来着，大哥说是我不知道的，但是现在问出来的话，应该可以得到答案的吧？ 暂且把纷乱的思绪压下。时希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开口问道： “大哥，关于那个……之前你说，格罗里亚·米歇尔如果出现的话，他在老头子心里的地位和天允不相上下，那是什么意思？” 没错，疑惑点就在这里。老头子那么看重血脉传承，多出一个儿子当然是好的，但再怎么说，一方是长子长孙，要名分有名分，要能力有能力；而另一边则是次子的私生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说出去她这个当姑姑的都没脸见人。照她看来，哪怕天允已经不在，让莉莉继承家业都比那个浪荡子强。头天在莉莉订婚餐会上，那混蛋不知怎么的混了进来，他闹事的一幕时希当然也看到了。老实说，虽然也看不上苏凛，但如果非要在那两人中间给莉莉选个夫婿的话，时希毫无疑问会把票投到苏家小子的身上。 时易生早就预料到meimei会就这一点进行发问，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似是因之前的解说使得喉咙有些不适，淡淡地抿了一口，这才低叹一声，转过头来： “老三，如果你觉得天允比那法国小子强的话……根据在哪里？” “诶？”时希一下子被问迷糊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但她还是老实地回答道，“天允的话，至少有个正当的名分，而且能力也出众得多啊。” “名分和能力，是吗？”时易生点了点头，“对，一般来说，要考虑继承人，无非就是从这两点出发。那么我再问你，如果不考虑名分，只看天允的能力的话——让你来选，一个毫无所长的自家孩子，和一个表现优秀的外人，你会选择哪一个？” “哪一个……等等！”时希终于转过身来，她总觉得这对话中有些异样的部分，使得总体显得驴唇不对马嘴，而在几秒钟后，凭借着女强人特有的敏锐直觉，终于反应过来的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表现优秀的……外人？！” “嗯，外人，通常的理解，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时易生悠闲地晃动着翘起的二郎腿，“很吃惊？我倒觉得你应该发觉得更早些，至少你看起来比老二聪明得多。总而言之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朝着meimei转过头去。 “天允，不是时家的孩子。” 时希心中爆开了一颗重磅炸弹，明明只是一句话而已，她却感到头脑中涌入了巨大的信息量，皮层灰质居然没办法一下子完全解析，让她有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却根本没能理解”的感受。而在那之后，大哥抿了一口茶，有如正餐之后的小甜点般又补了一句： “莉莉也不是。” 不是时家的孩子…… 好不容易明白了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时希的眉角跳动了一下。她看着一脸淡然神色的大哥——不会吧？！天允和莉莉不是大哥的孩子，那难道是说，是大嫂在外面……咳咳，该不该就这个方向继续想下去呢？她觉得拿不定主意。 时易生抬头淡淡瞥了meimei一眼，便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他摇了摇头，说道：“别想岔了，他们确实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毫无疑问。” “诶？” 时希组织着脑海中方才得到的信息。天允和莉莉不是时家的孩子，但却是大哥的孩子……不考虑什么感情因素，只单纯凭借着血缘这一条来想的话，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她惊恐地看向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后者轻快地点了点头： “不错。我不是父亲的儿子，甚至也不是时家的后代，我的生命和这个家族连一点皮毛关系都不存在……我，时易生，是在你们出生之前，被父亲从家族名下一家福利院带回去抚养的孩子。就是这样。”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没打算关上，时易生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当年我被带走的时候，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龄。父亲肯定也着急了吧，都到了那个年纪还没能搞出一儿半女，又不想过继旁支的孩子——不然的话，孩子长大之后，说不定会反噬主家，他小心着呢。所以他把我带回去，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易生’，不是希望我能够顺利活下去，而是对时家血脉未来的期盼。就像是以前农村里，想要个小子结果生了个女儿，就会给女孩起名叫‘招娣’一样，盼着之后能带来个男孩。‘易生’也就是，希望能够生下个一儿半女。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名字真的起了作用，之后，老二和你相继诞生。父亲给你们分别起名叫‘时望’、‘时希’，你们才是时家的‘希望’。” 时希呆在原地，脑中不断有霹雳炸响。是了，难怪老头子从小就关照他们远胜于大哥，有的时候甚至几乎把他当作佣人使唤。时希一直以为那是老头子对大哥的磨炼，可现在看来…… “那时候我心里很不安。一旦享受过富足生活的人，再想要回到原本知足安乐的状态就很困难了。时家优渥的环境和福利院里的条件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害怕会被父亲赶出去，只好拼命努力。所幸，你们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忙生意，没时间照顾卧床的母亲，是我在家里跑上跑下，几乎把管家的工作都给抢了。他们大概觉得我还算有点眼色，便把我给留下来了。你们接受教育，我也绝不能落后，要想在那个家庭中生存下去，我需要付出比你们更多十倍百倍的努力。而幸运女神，似乎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 时易生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可能是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老二的脑筋总是差一些，又受父母的宠爱，学起东西来远远比不上我。你又是个女孩子。我心里清楚我比你们都要更强一些，可我从没敢显露出来……毕竟是在那样的家庭中成长，从小我就有了这样的心计。就这样一直到将要成年，父亲把一家边缘的小公司丢给我打理，算是看在这份父子关系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原本我的命运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不过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事情……” “mama的病……？”时希接口。 “没错。人到了那个岁数，对于感情，就会看得比生意更重些。父亲把公司的事情全部丢在一边，每天陪在母亲身边看护。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我趁着那个空挡，以时家长子的身份暂代董事长职位，处理了不少重要项目。也许我天生就有这个本事，做起生意来顺风顺水，很快把集团上下全部掌握在手。父亲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忙里忙外干活儿的老实小孩上，一开始以为我不过是个想要兴风作浪的跳梁小丑，给了我几句警告就放手不理了。等到他真正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当然可以强行把我搞下去，但要知道，集团不是时家的一言堂，我虽然只是个养子，却也是时家的人。在内部大打出手只会削弱时家的力量，给他人可乘之机。再说我不但把企业经营得有声有色，也没打算更改时家的旗号。人人都认为我就是正统的时家长子。最后父亲没了办法，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再说天允也即将出生……对于子嗣稀薄的时家来说，这更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当然，他到底还是对我施加了一些手段，老二也就是那时候了解这件事的。不过他本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跟我感情又要好，因此没怎么在意……” 说到这里，时易生幽幽一叹。 转眼又是二十年，流年如水，旧事如尘哪……